广济寺那青灰色的后墙又高又直,把外头的喧闹都拦在了外头。
无尘站定了脚,语气还是那么不容商量:“就送到这儿吧。寺里有规矩,男客不能进,你回吧。”
这回林承启倒没急着争辩,紧赶两步上前,规规矩矩作了个揖。
再抬头时,脸上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不见了,倒是难得的一本正经。
“无尘师傅,寺里的规矩我懂!绝不是存心给您添乱。”
他举了举手里那两个仔细包好的油纸包,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可您昨夜也瞧见了,师太她……身子不大舒坦,受了惊。我这心里头,实在过意不去。”
他小心地揭开一个油纸包的角,露出里头精致的点心。“这不是寻常点心。我特地请教了药铺的先生,说辰砂茯神木、川滇合欢皮最是安神。这茯苓糕也是用柏子仁粉和山药粉特制的,蜂蜜选的是清火的黄连蜜,保证干干净净,半点荤腥不沾。”
无尘眉头微蹙,语气依然冷淡:“寺里什么都有,不劳施主费心。”
见无尘脸色还是冷着,林承启脸上的光彩暗了下去。
他吸了口气,又对无尘行了个礼。
“无尘师傅,您说得对。是我想得不周全,让您为难了,对不住。”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实在和诚恳。
他慢慢把油纸包搁在旁边一块干净的石墩上,细心地把包裹的边角抹平。“东西就放这儿,是素斋铺子今早现做的……要是方便,劳您驾给带进去给师太。要是不方便……也没事。”
说完,他对着寺门方向,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
直起身,对无尘挤出个勉强的笑:“那我先走了。”
他转身真要走,背影在晨雾里显得有点单薄。
他这么一退让,倒让习惯了他耍贫嘴的无尘愣了一下。
他这么懂事,反让她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想起昨晚他确实帮了忙,要是这点心意都送不到,也太不近人情了。
林承启走出七八步的时候,无尘清冷的声音终于响起来:“等一下。”
林承启停住脚,疑惑地回头。
无尘眼光扫过石墩上的东西,口气还是淡淡的:“东西既然拿来了,搁外头不像样。寺里有茶寮,你送到那儿就得走。”
她停了一下,又说,“就这一回。”
林承启脸上一下子笑开了,眼睛都亮了:“多谢无尘师傅!”
他赶紧跑回来,小心地捧起礼物,低眉顺眼地跟在她后头,总算迈过了那道他一直想进的门槛。
广济寺后院的侧门虚掩着,推开时“吱呀”一声轻响。
院里比外头更清静,只有一两个早起的小尼姑在远处扫地,看见无尘带了个生脸的年轻男人进来,都好奇地多瞅了两眼,又赶紧低下头,嘴里小声念着佛。
无尘皱了皱眉,显然也知道这样不合适。
她没领林承启往里走,只站在门廊下的阴凉地,对小尼姑低声说:“去请静安师太来茶寮,就说……有香客来供养,想问话。”
那小尼姑惊慌地看了林承启一眼,匆匆去了。
林承启一看小尼姑那慌张样,再瞧无尘只肯站在门口不进去,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
他倒不觉得难受,反倒觉得挺有意思。他往门框上一靠,抱着胳膊,小声打趣道:“哟,无尘师傅,敢情我在这儿成了‘忌讳’?这不跟唐僧进了女儿国一个样嘛,谁见了我都躲着走?”
无尘冷眼扫了他一下,话里带着警告:“这儿是佛门清净地,有佛门的规矩。你老实在这儿待着,别乱跑,别嚷嚷。要是吵着了师父们清修,我立马把你撵出去。”
“遵命!”林承启赶忙比了个闭嘴的手势,果然老老实实站定了。
可他眼睛还是闲不住,滴溜溜地转着,把这小院儿打量了个遍。
嘴里还用气音儿小声嘟囔:“放心,我就蹭点儿仙气儿,绝不乱跑……”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茶寮边竹林子那头儿就传来了脚步声,听着还挺急。
静安师太快步走了过来。
今儿个她精神头瞧着好了不少,那双老眼也有了些神采。
身上那件灰布僧袍还是旧得很,可头发都仔细地塞进了僧帽里,看着齐整多了。
看见无尘,她脸上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放松,可目光转到无尘身后的林承启身上,那点放松立刻变成了吃惊和浓浓的疑惑,眉头紧紧皱起来。
“丫头?”师太的声音沙哑,却比昨夜清晰许多。
“你这是从哪儿来?这位是……”她上下打量着林承启,眼中满是审视和长辈般的担忧。
林承启那身光鲜的衣裳,那股机灵外露的劲儿,与这清修之地格格不入,怎么看怎么扎眼。
无尘刚要开口,林承启却抢先一步,脸上堆起十二分诚恳的笑容,对着师太深深一揖:“师太!您老安好!晚辈林承启,特来给您请安!”
他话说得热乎,动作也夸张,“昨儿晚上……唉,真是对不住您老,天黑路滑,眼神不济,冲撞了您,还惹您动了气。这不,心里实在过意不去,特地求了……求了……”
他卡了一下壳,飞快瞟了无尘一眼,见她脸冷着,赶紧接上,“求了无尘姑娘带路,特为来给您赔不是,瞧瞧您老身子好些没?”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既说了昨夜的事,又把两人一块来的原因揽到自己身上,显得懂事又知礼。
静安师太被他这一通抢白弄得愣怔了一下,听到“昨夜”两个字,昏花的眼里闪过一丝茫然的波动,“昨夜?昨夜怎么了?”
她捏着念珠的手停住了,好像有些零零碎碎的片断正往一块儿凑,却怎么也对不上。
她疑惑地转向无尘,等着她说话。
无尘嘴唇动了动,到最后也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算是认了林承启的说法。
她实在不想在师太刚好点儿的时候,又去提昨晚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静安师太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又仔细打量了他一番,这才缓缓点头:“原来如此。难为你有这份心。”
她的目光在无尘和林承启之间转了转,口气温和,可话里好像还有别的意思:“年轻人知错能改是好事。这世道不太平,你们年轻人互相照应着,也好。”
无尘一听这话风不对,耳根微热,刚要开口澄清:“师太,他不是……”
“丫头!”师太却突然打断她,口气变得严肃起来,话头转得飞快,“我这两天身上不舒服,也没顾上问你。上次教你的那套‘定风波’步法配‘穿云手’的招式,你可天天练了?功夫这事,好比逆水行船,不进则退!千万不能懈怠!”
她好像有意无意想看看无尘的身手,也像是要借这个岔开那个让她担心又不知怎么细问的话头。
无尘到了嘴边的话只好咽了回去。她明白师太的执着,只得应道:“不敢荒废,天天都练。”
“好!就在这院里,练给我看看。”师太指了指院中那片平整的石板地,自己走到廊下的一张旧竹椅上坐了,目光炯炯地看着。
林承启赶紧机灵地站到师太旁边,一副乖巧陪看的样子。
无尘吸了口气,走到院子当中。
她脱下那件有点臃肿的青色比甲,里头是件利落的灰布棉袍。
她把腰间布带一扎,人显得更挺拔清瘦了。
她摆开架势,整个人一下子不一样了。
刚才还只是个不爱说话的普通姑娘,这会儿眼神又专注又锐利。
她脚尖一点,身子就像风里的竹子,忽然就动起来了。
她的步法很轻巧,踩在青石板上几乎没声音,可又带着特别的节奏,好像每一步都踩在点儿上。
她的手一会儿变掌,轻得像在拂云摘叶,一会儿变指,快得像闪电,还带着风声。
那身灰布棉袍一点不碍事,反而因为宽大,动起来更飘逸,带得风都跟着动。
早晨的阳光从古柏树叶缝里照下来,照在她快速移动的身上。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就是全神贯注地练着,额角有点冒汗,但气息一点不乱。
林承启开头还当是看热闹,可看着看着,脸上的笑模样就没了,嘴不自觉地张开了些。
他是见过世面的,天桥的把式、袁府的护院功夫都看过不少,可无尘这功夫完全不一样。
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吆喝和夸张动作,可每招每式都透着实用和狠劲,身法快得吓人,那种专心致志的劲儿更让人心惊。
他这才明白,昨晚上她能溜进袁府绝不是碰巧,心里也有点后怕——自己昨晚那么油嘴滑舌,没真让她收拾了,真是运气好。
再看她练功时那专注的神情,竟比平日里更添几分动人。
阳光照在她沁出汗珠的侧脸上,竟让林承启一时看得痴了。
一套功法练完,无尘收势站定。
气息微促,胸口轻轻起伏,面颊泛着运动后的红晕,可那双眼睛却依旧清亮如水,
林承启这才回过神来,忍不住在心里暗赞:这姑娘,当真了不得!
院子里一片安静。
“好……好!”静安师太先开口,眼里露出难得的满意,点了点头,“还算没偷懒!只是这‘穿云手’第三变的劲力,发七分,留三分,要含而不露,才能后劲长。记住了?”
“是,师太,弟子记住了。”无尘恭敬地回答。
这时,师太好像才注意到边上的林承启。
她转过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他:“林小子,你说说,她这功夫练得怎么样?”
林承启还盯着无尘发呆呢,被师太一问,猛地回过神来,脸上竟少见地有点发热。
他挠了挠头,收起平时那副油滑相,真心实意地说:“真好看!太厉害了!跟画里的仙女儿似的……哎,不是不是,我是说这功夫真棒!”他本来想翘大拇指,又觉得太俗气,赶紧改成抱拳,样子有点滑稽,可眼里的佩服是真真的。
静安师太看他这么实诚地夸人,又瞟了眼旁边面无表情却耳朵发红的无尘,老眼眯了眯,慢悠悠地说:“光会看可不行……小子,光说不练那是假把式。看你身子骨挺灵便,是只会耍嘴皮子,还是真有点本事?”
林承启一听就来劲了,挺起胸脯说:“师太,您这可小看人了!我小林子在京城街面上混,靠的就是机灵!腿脚不好早让人打趴下了!”
“哦?嘴皮子是挺利索。”师太嘴角似笑非笑地往下撇了撇,她忽然用脚尖在地上一搓一挑,也不知怎么弄的,地上的一颗小石子“嗖”地飞起来,直冲林承启的脸去!这一下毫无预兆,又快又急!
“哎哟喂!”林承启根本看不清来势,只觉疾风袭来,吓得怪叫一声。
身体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朝侧面一扭,那动作看着有些狼狈,像是脚下打滑,又像是街头混混打架时闪避的王八步,但偏偏在毫厘之间,巧妙地避开了要害,那石子擦着他的耳朵飞了过去,“啪”地打在后面的廊柱上。
“反应倒还不慢。”师太点点头,不等林承启抱怨,枯瘦的手爪如电探出,五指微屈,看似随意地就朝他胳膊上的“曲池穴”拿捏过来,带起一股微弱的劲风。
林承启“嗷”一嗓子,整个人像个被开水烫到的猴子,一个极其狼狈的旋身,竟是使出了看家本领,麻五爷传授的禹步。
但那指风凌厉,眼看就要扫中他肩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灰影倏忽闪至。
无尘不知何时已插到两人之间,右手如穿花拂柳般轻轻一搭一引,便将师太那凌厉的一抓引偏了方向。
“师太!”无尘挡在林承启身前,语气带着不解与担忧,“您这是......”
静安师太却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沙哑却畅快:“啧啧啧……脚下这二两棉花功夫,跟哪个蹩脚师父学的?画虎不成反类犬,踏的是禹步的位,走的却是偷鸡摸狗的道!”
她这话说得随意,却似乎意有所指。
林承启这才缓过神来,后怕地摸了摸差点遭殃的肩膀,苦笑道:“师太,您这可真是......测试就测试,何必来真的?这要是打中了,我这条胳膊怕是得废了。”
他嘴上胡扯,眼神却警惕地看着师太的手,脚下不丁不八地站着,看似松散,却隐隐保持着随时能溜的姿势。
静安师太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嘿嘿笑了两声,摇了摇头,像是确认了什么,又像是觉得无趣,摆摆手:“罢了罢了,果然只是晓得跑路的皮猴子,没啥嚼头。”
无尘看得出来,师太这两下,顶多只用了三分力道,看似随意,实则迅疾精准,寻常人根本躲不开。
她回头瞥了他一眼,眼神复杂,低声道:“师太手下留着情呢。若是真下重手,你那步子再灵巧也躲不过。”
师太眯着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年轻人之间的事,老尼也不多问了。东西我收下,你的心意我也领了。时候不早,你也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