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胡同,冷风一吹,两人都清醒了点。
无尘眼神带着戒备,退开两步,脸上又恢复那副清冷样子:“今晚的事,你要敢往外说半个字,或者再说那些不三不四的话,别怪我不客气。”
她说着,就要把身上那套丫鬟衣服脱下来。
“别别别!”林承启赶紧拦住,四下瞅瞅,“姐姐,您就穿着吧!这深更半夜,您穿着这身还能装个普通人家丫头。再换上您原来那身,碰上巡警队,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无尘手停住了,知道他说得在理。她看看身上这套粗布衣裳,没再坚持。
“那……后会有期。”她说完,转身就要走。
眼看无尘就要走,林承启一个箭步跟上,笑嘻嘻地:“姐姐,您这就撇下我啦?”
无尘皱眉,脚步不停:“你还要怎样?”
“不是我要怎样,”林承启跟她并排走,嘴里不停,“姐姐,您想想,总统府我怕是回不去了!他们不是傻子,缓过劲来一琢磨,准能猜出是我捣鬼。我回去不是自投罗网吗?
他眼珠一转,突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问:“对了,方才那位厉害的师太……您跟她很熟?”
无尘瞥了他一眼,语气平淡:“她是我师父。”
林承启夸张地“嚯”了一声,眼睛瞪得溜圆:“敢情您这身本事是师出名门啊!难怪伸手这么利落。”
“师父不让我叫她师父。”无尘的声音依然没什么起伏,但细听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她说尘缘未了,不让我正式拜师。但我这身功夫确实是她一手教的,叫不叫师父,都一样。”
林承启挠挠头,似懂非懂:“这老师太还真是个怪人……教了功夫又不让认师父。”
无尘顿了顿,补充道,“她是我在这世上最敬重的人。”
林承启一听,更来劲了:“这不就对了!您那师父,她也认得我,万一她哪天清醒了,满世界找我,可咋办?我得跟着您,好歹讨个说法,寻条活路啊!”
他这话连哭惨带耍赖,还把静安师太搬出来,说得好像无尘不管他就不仗义似的。
无尘气得想踹他,但知道他说的部分是实情。
她冷着脸:“跟着我,死得更快。”
“不怕!”林承启拍着胸脯,眼睛在夜里发亮,“我机灵着呢!能打杂能跑腿能望风!姐姐您一看就是干大事的人,身边总得有个使唤人吧?我吃得少干得多!给口吃的就行!”
无尘心里烦躁,却一时甩不脱这块牛皮糖。
她心里琢磨:昨晚上没得手,反而打草惊蛇,中南海肯定加强了戒备,再想进去就难了。
眼前这小子,虽说油嘴滑舌、来历不明,可他能随意进出袁世凯的书房,几句话就能把侍卫头子支走,肯定不简单。
说不定……他能帮上忙。
林承启眼睛一转,瞅着无尘身上那身不合身的粗布衣裳,试探着问:“话说回来,您这大半夜的……在那种地方‘溜达’,还穿成那样,玩得可真够悬的。”
无尘被他缠得没法,又怕在街上拉扯引人注意。
她深吸一口气,狠狠瞪他一眼:“闭嘴!跟着可以,敢多问一句,多看一眼,我立刻废了你!”
“哎!好嘞!全听姐姐的!”林承启立马答应,缩缩脖子,做出老实样子,但眼里闪着得逞的光,紧紧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巷子里寂静无人,暗乎乎的。俩人一前一后走到宣武门城墙根下。
无尘在一个破旧的大杂院门口停下,推开一扇掉漆的木门,侧身说:“进来。”
林承启跟进去。院子很小,只有一间矮土房。无尘点上煤油灯,灯光照亮了她疲惫却清冷的脸,也照亮了林承启那双好奇的眼睛。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灯芯偶尔噼啪一声。林承启清了清嗓子,想找点话说:“那个,咱们接下来……”
无尘指了指屋里唯一的一张硬板床:“你睡那儿。”她自己走到条凳前,盘腿坐下,闭上眼睛,明显不想再说话了,但浑身还是透着一股警惕。
林承启看看硬板床,又看看闭着眼的无尘,没再多嘴。
他也累坏了,顾不上那么多,和衣往床上一躺。床板硬得硌人,他翻来覆去好几回才勉强躺舒服。
屋里一股土味儿混着煤油味,还有一点无尘身上淡淡的清冷气息。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想着晚上的惊险场面: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尼姑,身边这个神秘又手狠的姑娘,还有自己怀里那本……他下意识伸手摸进怀里,碰到那本薄薄的、边都磨毛了的《三藏西游释厄传》,心里才踏实点儿。
借着煤油灯的微光,他抽出书,摸了摸封面,没翻开,只是发呆。
“看什么?”无尘突然开口,声音清冷,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探究。
她还是盘腿坐着,眼睛也没睁,好像刚才说话的不是她。
“咳……没啥,”林承启赶紧把书塞回怀里,动作快得有点慌,“就一本旧书,《西游记》,随便翻翻解闷。”
无尘没再问。屋里又静下来,只有灯芯偶尔响一下,还有林承启自己有点快的心跳声。
他重新躺下,眼皮越来越沉,最后在累和乱糟糟的思绪里睡着了。
晨光从破窗户照进来,能看见屋里飘着的灰尘。
无尘早就起来了,正用盆里的冷水洗脸。冷水让她紧绷了一夜的神经稍微放松了点,也让她的思绪更清楚了。
可这时候,她心里突然一紧。
她意识到,昨晚带他回这个临时落脚点,本身就是个大错。
林承启没睡多久就被硬床硌醒了,浑身酸疼。
窗外天已大亮,胡同里传来叫卖声和小孩玩闹的声音。
他揉着眼睛坐起来,打了个大哈欠,肚子饿得咕咕叫。
他朝屋里一看——无尘已经不在了。
房门虚掩着。他趿拉上鞋,推门走到小院里。
晨光下,无尘换了一身衣服。那身粗布的丫鬟衣裳不见了,她穿得整整齐齐,一身灰布棉袍加青比甲,正站在院角用一个破木盆里的清水擦脸洗手。
人看着利落干净,就是眉眼间的冷意一点没减。
看见林承启揉着眼睛、打着哈欠出来,无尘已经收拾好了。
她用旧布擦了手,目光平静地扫过他,没寒暄,直接说:“你醒了就好。昨晚的事过去了,你可以走了。”
林承启哈欠打了一半,愣在那儿,摸着咕咕叫的肚子,一时没反应过来:“走?去哪儿?”
“回你的总统府。”无尘语气平淡,像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你一晚上没回去,总得有个说法。依你的机灵劲儿,编个理由搪塞过去不难。”
她停了一下,又补充道,像是解释,也像是划清界线:“咱们不是一路人,就此别过。昨晚……多谢了。”这句“多谢”说得干干脆脆,没有一点多余情绪,就是纯粹的了结。
林承启脸上的睡意和笑一下子没了。
他看着她冷静得近乎冷淡的脸,心里莫名一紧,涌上来一股强烈的不情愿。
回总统府?去应付那些虚情假意和可能的盘问?然后呢?继续过那种看似风光实际没意思的日子?
而眼前这个女子,神秘、冷静、身手好,昨晚的经历像一道强光,照得他以前的日子特别没劲。
“我不回去!”他几乎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语气急得很。
无尘微微皱了下眉,好像有点意外,目光带着疑问看向他。
林承启被她看得不自在,赶紧又换上嬉皮笑脸的样子掩饰,挠着头说:“咳……那个……王彪他们肯定正憋着劲找我麻烦呢!我现在回去不是自投罗网吗?姑奶奶,您行行好,再收留我几天,等风头过去再说?”
他找的借口听着有理,却故意忽略了自己完全能应付那些麻烦。
无尘沉默地看着他,没马上回答。
她看得出他话里有真有假,那双总是带笑的眼睛里,藏着一丝不想被赶走的执着。
正好这时候,林承启肚子又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打破了安静。
他立马顺杆爬,苦着脸说:“您看,我这肚子都抗议了!就算要赶我走,也得让我吃饱吧?您这是要去哪儿?带上我呗,我保证不添乱!路上我请您吃早点!豆汁焦圈管够!”
他拍着胸脯,想用插科打诨掩盖真实想法。
他就是想跟着她。
无尘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会儿,好像权衡了一下。
最后,她像是懒得争了,转身朝院外走,只丢下一句话:“我去广济寺看师太。你要跟来,路上自己找吃的。到了寺外,自己待着,别进去。”
这算是同意他跟着,但也划清了线。
林承启一听,脸上立马阴转晴,像得了圣旨,赶紧屁颠屁颠跟上:“好嘞!您放心!规矩我懂!保证不给您和师太添麻烦!广济寺是吧?我知道哪家糖油饼炸得最香,顺路给您……哎等等!”
他突然刹住脚,像想起了什么大事。
“空着手上门,可不是我小林子的做派!尤其还是看师太那样的老菩萨!您等我一下,就一下!保证不耽误工夫!”
他没等无尘答应,就像泥鳅似的,“哧溜”一下钻进了旁边刚支起来的早市人群里。
无眉头微皱,但没阻止,只是站在原地等,身影在晨雾和烟火气里显得格外清冷。
没过多久,林承启就又钻了回来,手里多了两个鼓鼓囊囊、用厚油纸包得方正正的点心匣子,上面压着红纸招牌,写着“正明斋”三个大字。他额头冒汗,脸上却放光,像刚打了胜仗。
“嘿嘿,巧了!正明斋刚开门,头一炉的槽子糕和萨其马,还热乎呢!”他献宝似的把点心匣子往无尘眼前晃了晃,鸡蛋和香油味儿立刻飘出来。“给师太尝尝,软和香甜,也好消化!”
没等无尘说话,他又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小一点的纸包,外面渗着点油:“这是信远斋的温桲蜜饯,生津止渴,师太念经费嗓子,这个正好!”接着又掏出一个小布袋,“哦对了,还有这点茯苓,同仁堂的,熬粥炖汤放一点,安神!”
他一股脑把东西塞给无尘,自己手里就剩个刚买的、啃了一半的糖油饼,嘴里还絮叨:“本来还想买点供佛的檀香,又怕味儿太冲,师太闻不惯……您先拿着这些,不够我回头再……”
无尘看着怀里突然多出来的一堆东西,又看看嘴里塞满糖油饼、说得眉飞色舞的林承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这架势,不像临时起意,倒像早备好了礼单专程来的。
她沉默了一下,终究没把东西推回去,只淡淡说了句:“破费了。”语气听不出情绪。
“嗐!这有什么!都是我们大总统……呃……府上厨房采买的时候,我顺手……啊不,是诚心诚意另买的!”林承启差点说漏嘴,赶紧咬了一大口糖油饼盖过去,含糊地保证:“您放心!干干净净,全是素的!花的是我自个儿攒的月钱!”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渐渐热闹起来的胡同里。
无尘捧着点心药材,林承启啃着糖油饼,快走两步和她并肩,侧过头,脸上又堆起那招牌式的、带着油渍的笑:
“哎,我说……这位姑娘?”他换了个更普通的称呼,声音拖得有点长,“您看这太阳都老高了,咱俩这也算是共过生死的交情了,总不能一直‘哎’、‘喂’地叫吧?您老人家……好歹赏个名号,让我知道自己是跟哪位女英雄闯荡呢?”
无尘目不斜视,脚步没停。
林承启也不泄气,继续嬉皮笑脸:“您要是不方便说大名,给个小名儿也行啊?像我们街面上混的,还有个‘麻五’、‘孙瘸子’的名头呢!您这伸手利落、胆识过人的,总不能没个称呼吧?”
无尘终于侧过头,清冷的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一下。
“名字就是个代号,知道了又能怎样?”她的声音平静无波。
“哎哟,当然重要啊!”林承启一拍大腿,“这人海茫茫的,我林承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您呢?我总得知晓一下,昨儿晚上我拼着小命护下来的是哪路神仙吧?这回头跟人说道起来,也好有个说法不是?”他巧妙地把“救”换成了“护下来”,既点了事实,又带着混不吝的调侃。
无尘脚步微微一顿,好像被他这番歪理和“护下来”这个词稍稍搅了一下。她沉默了几秒,就在林承启以为她又会不理的时候,她轻轻吐出两个字:
“无尘。”
声音轻得像风,差点散在清晨的空气里。
“无尘?”林承启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一亮,像得了宝贝,立马顺杆爬,“好名字!真是好名字!这名字配您,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干干净净的,听着就透亮!不像我,整天在泥地里打滚似的,一身土腥味儿。嘿嘿……”
无尘却早已转回头,好像刚才只是随口说了一个代号,和他所有的赞叹和解读都没关系。她加快了脚步,只留下一句:
“快走。寺里早课快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