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卷着黄土坡上的枯叶，打着旋儿往人骨头缝里钻。李秋月拢了拢身上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指尖冻得通红，却还是紧紧攥着那张皱巴巴的纸，纸上歪歪扭扭记着十几个名字——都是赵虎砖窑厂被拖欠工资的工人。大山扛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锄头走在前面，裤脚沾着泥点子，脚步沉得像是绑了铅块，两人身后的山路蜿蜒曲折，连着山坳里星星点点的几户人家，那是他们今天要找的第一站。
“大山哥，你说……王大叔他们会愿意出来作证不？”李秋月的声音被风吹得发颤，她抬头望了一眼男人宽厚却僵硬的脊背，心里头七上八下的。自从上次在砖窑厂跟赵虎撕破脸，又撞见大山和刘佳琪在柴火垛子旁拉扯的那一幕，她总觉得两人之间像是隔了一层化不开的霜，明明走得那么近，却连一句掏心窝子的话都难说出口。
大山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只闷声回了一句：“愿意不愿意，都得问问。咱们的血汗钱，不能就这么打水漂。”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子硬邦邦的倔劲儿，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话既是说给秋月听，也是说给自己听。那天刘佳琪拽着他的胳膊，红着眼眶说“大山哥，你别傻了，跟赵虎硬碰硬，吃亏的是你们”时，他心里头不是没有动摇过。刘佳琪的眉眼比秋月柔，说话的声音也比秋月软，尤其是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的时候，他总想起年轻时两人在山梁上放牛的光景。可一转头看见秋月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看见她为了讨薪跑前跑后，脚底磨出的血泡，他心里的那点动摇，又被愧疚压得死死的。
两人走到王大叔家门口时，木门虚掩着，院子里的柴堆码得整整齐齐，却听不到一点动静。大山抬手敲了敲门，指节落在木门上，发出“咚咚”的闷响。
“王大叔，在家吗？”
喊了好几声，门才被吱呀一声拉开一条缝，王大叔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探了出来，看见大山和秋月，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连忙往身后瞅了瞅，压低声音道：“你们咋来了？快走快走！”
“王大叔，我们是来问工资的事儿……”李秋月往前凑了一步，刚想把手里的纸递过去，就被王大叔猛地摆手打断了。
“别跟我说这个！”王大叔的声音抖得厉害，眼角的余光瞟着村口的方向，“赵虎的人昨天刚来过，说了，谁要是敢跟你们掺和，就拆了谁家的灶台！我老婆子还卧病在床，我可不敢赌啊！”
“赵虎他敢！”大山一下子就火了，攥紧的拳头咯咯作响，“这是法治社会，他还能无法无天了？”
“法治？”王大叔苦笑着摇了摇头，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在这山坳里，赵虎的话就是法！他的砖窑厂养活了半个村的人，谁家没个沾亲带故的在厂里干活？你们斗不过他的！”
话音刚落，院子里就传来王大婶的咳嗽声，王大叔脸色一变，赶紧推了推大山：“你们快走吧，别连累我家！”说完，“砰”的一声关上了木门，任凭大山怎么敲，都再也没有动静。
李秋月看着那扇紧闭的木门，鼻尖一酸，眼眶就红了。她咬着嘴唇，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手里的纸被攥得更紧了，纸角都快被捏碎了。
“走，去下一家。”大山的声音比刚才更沉了，他转过身，看见秋月泛红的眼眶，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想说句软话，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还有好几家呢，总有愿意帮咱们的。”
两人又往前走了两户人家，结果和王家大同小异。要么是大门紧锁，屋里明明有人，却装作没人应答；要么是开门后，满脸为难地把他们赶走，嘴里念叨着“惹不起赵虎”“你们还是算了吧”。
太阳渐渐往西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秋风更紧了，卷起的尘土迷了秋月的眼，她揉了揉眼睛，忽然看见前面的岔路口，站着两个穿黑衣服的男人，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大山也看见了，脚步猛地一顿，下意识地把秋月往身后拉了拉。
“大山哥，李秋月嫂子，走累了吧？”其中一个高个子男人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一股子痞气，“我们虎哥说了，你们俩要是识相，就别再到处乱跑了。那点工资，就算了吧，免得伤了和气。”
“我们的血汗钱，凭什么算了？”李秋月从大山身后探出头，眼神里满是倔强，“赵虎拖欠工资，本就理亏，还敢派人来威胁我们？”
“威胁？”另一个矮个子男人嗤笑一声，往前跨了一步，目光在秋月身上肆无忌惮地打量着，那眼神像是带着钩子，看得秋月浑身发毛，“嫂子长得可真俊，难怪大山哥这么护着你。不过啊，有时候太犟，可不是什么好事。”他的手往腰间一摸，露出了一截钢管的反光。
大山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把秋月护得更紧了，手里的锄头攥得死死的：“你们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是好心提醒你们。”高个子男人抱臂而立，“虎哥说了，给你们两条路。要么，把手里的名单交出来，这事就算翻篇。要么，你们继续找，不过往后，你们家的庄稼，你们家的牲口，能不能平平安安的，可就不好说了。”
这话像是一盆冷水，兜头浇在了两人身上。秋月的身子微微发抖，她知道，赵虎说得出，就做得到。去年邻村有个村民跟赵虎争山地，结果家里的庄稼一夜之间被人拔了个精光，牲口也被毒死了，最后只能忍气吞声。
大山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看着眼前两个男人嚣张的嘴脸，又看了看身后吓得脸色发白的秋月，牙齿咬得咯吱作响。他知道，自己不能硬碰硬，不然吃亏的是秋月。
“我们知道了。”大山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们回去告诉赵虎，这事没完。”
高个子男人挑了挑眉，笑了笑：“好说。我们等着。”说完，两人对视一眼，转身慢悠悠地走了，临走前，还故意踢飞了脚边的石子，石子滚到秋月脚边，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是在嘲讽他们的不自量力。
两人站在原地，看着那两个男人的背影消失在山路尽头，久久没有说话。风卷着枯叶，落在他们脚边，像是一地散不去的愁绪。
“大山哥……”秋月的声音带着哭腔，她抬起头，看着大山紧绷的侧脸，“我们该怎么办啊？”
大山转过身，看着秋月泛红的眼眶，心里的愧疚和愤怒交织在一起，堵得他喘不过气。他伸出手，想替秋月擦去眼角的泪，可手伸到半空中，又僵住了，最后只能颓然地放下。
“走，回村。”大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去找村长，看看他能不能帮咱们想想办法。”
秋月点了点头，擦干眼泪，跟着大山往回走。两人的脚步比来时更沉了，山路两旁的野草在风中摇曳，像是在为他们叹息。
他们不知道的是，此刻，在赵虎砖窑厂的办公室里，刘佳琪正坐在沙发上，手里端着一杯热茶，看着窗外的夕阳，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赵虎坐在办公桌后，抽着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色显得有些阴沉：“那两个黑小子，应该已经拦住他们了吧？”
“肯定拦住了。”刘佳琪放下茶杯，声音柔得能掐出水来，“虎哥，你就放心吧。那大山就是个愣头青，秋月虽然精明，可一个女人家，能翻起什么浪？他们今天去的那几家，我早就打过招呼了，谁要是敢帮他们，就别想在砖窑厂混了。”
赵虎冷笑一声，吐出一口烟圈：“还是你想得周到。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他们要是去找村长呢？村长那个人，老奸巨猾，说不定会帮着他们。”
刘佳琪挑了挑眉，站起身，走到赵虎身边，伸出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指尖划过他粗糙的皮肤：“虎哥，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村长的儿子，不是还在咱们砖窑厂当工头吗？他要是敢帮大山和秋月，我就让他儿子卷铺盖走人。再说了……”她凑近赵虎的耳边，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狡黠，“我还有个后手。”
赵虎来了兴趣，抬眼看向她：“什么后手？”
刘佳琪笑了笑，眼底闪过一丝阴狠：“大山那个人，最要面子。当年他跟我在山梁上的事，村里不少人都知道。我要是去跟秋月说说，再添油加醋一番，你说，秋月还会一心一意地帮大山讨薪吗？”
赵虎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拍了拍刘佳琪的手：“好！好主意！还是你厉害！这样一来，他们两人内部先乱了，就再也没心思跟咱们作对了！”
刘佳琪看着赵虎得意的笑容，眼底深处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她想起大山刚才在柴火垛旁看她的眼神，那眼神里有愧疚，有犹豫，却唯独没有了年轻时的欢喜。她知道，大山心里，终究还是有李秋月的。可那又怎么样呢？她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安稳地拥有。
夕阳彻底沉了下去，夜色渐渐笼罩了整个山村。砖窑厂的办公室里，灯光亮了起来，映着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拉得扭曲而狰狞。
而另一边，大山和秋月正走在回村的路上。夜色渐浓，山路两旁的树影婆娑，像是一个个张牙舞爪的鬼影。秋月紧紧挨着大山，心里的恐惧和委屈交织在一起，让她忍不住往大山身边靠得更近了些。
大山能感觉到身边女人的颤抖，他心里一紧，下意识地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秋月的手冰凉冰凉的，握在手里，像是握着一块冰。
两人的手交握在一起，没有说话，却像是有一股微弱的暖流，在两人之间缓缓流淌。
走到村口时，秋月忽然停住了脚步，看着不远处村长家亮着的灯，轻声道：“大山哥，你说……村长会帮咱们吗？”
大山抬头看向那盏昏黄的灯，沉默了片刻，缓缓道：“不知道。但总得试试。”
他握紧了秋月的手，两人并肩朝着村长家走去。夜色中，他们的身影显得那么渺小，却又带着一丝不肯屈服的倔强。
他们不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前方等着他们。刘佳琪的后手，就像一把藏在暗处的刀，随时准备着，捅向他们之间那道本就布满裂痕的墙。而赵虎的威胁，也像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慢慢收紧，将他们困在其中，难以突围。
风更紧了，卷起的落叶，在夜色中打着旋儿，像是在预示着，这场关于血汗钱，关于爱恨纠葛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村长家的灯，在夜色中忽明忽暗，像是一双捉摸不透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们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