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曾经的燕王府,如今的太子行营,灯火通明。
朱标一个人,静静地站在书房里,面前是一幅巨大的北方疆域图。从山海关到嘉峪关,从辽东到大漠,那一道道蜿蜒的防线,像一条沉睡的巨龙,横亘在地图上。
他的手指,缓缓地从北平的位置,划过大同,再到太原。
燕藩,代藩,晋藩。
这是父皇为了拱卫大明北方,亲手布下的三颗最重要的棋子。
如今,最强壮的一颗,燕藩,已经因为生了蛀虫,被他亲手敲碎了。
可剩下的呢?
朱标的眼神,深邃得如同这窗外的夜。
敲碎一个朱棣,不难。
难的是,如何防止再出现第二个,第三个朱棣。
父皇的制度,已经出了问题。那他要做的,就不是修修补补,而是推倒重来。
“殿下。”
门外,传来徐辉祖沉稳的声音。
“进来。”朱标没有回头。
徐辉祖和另一位身穿文官服饰,面容清瘦,眼神却异常明亮的中年人,一齐走了进来。正是此次随军出征的东宫核心谋臣,齐泰。
“殿下,燕军改编事宜,已初步就绪。邓林那边,也把朵颜三卫那帮蒙古人,安排得明明白白。”徐辉祖躬身汇报,他看着太子的背影,总觉得这位殿下,身上那股君临天下的气势,越来越重了。
“嗯。”朱标淡淡地应了一声。
他转过身,看向齐泰:“让你拟的奏疏,如何了?”
齐泰立刻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早已写好的奏本,双手呈上。
“回禀殿下,臣已按照您的意思,草拟完毕,请殿下御览。”
朱标接过奏本,却没有看,而是递给了旁边的徐辉祖。
“魏国公,你也看看。”
徐辉祖一愣,有些受宠若惊,连忙接过。他展开奏本,只看了几行,那张素来沉稳的脸,就瞬间变了颜色!
他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奏疏的内容,石破天惊!
太子殿下,竟然要上奏陛下,请求在北平,设立“北平行辕”!
这行辕,并非普通的临时机构,而是要总领整个北方,包括原燕、晋、代三藩之地的全部军政事务!
这哪里是设立行辕?
这分明是釜底抽薪!是要把整个北方的军政大权,从诸位藩王的手里,彻底剥夺,然后收归朝廷,不,是收归东宫!
“殿下……这……这万万不可啊!”徐辉祖的声音都在发颤,“此举,无异于与北方所有藩王为敌!晋王和代王,必然会以为殿下是要清算他们,若是逼得他们也起了异心,那北方……就真的要大乱了!”
齐泰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他知道,这种时候,只有太子殿下自己,才能压得住这些骄兵悍将。
朱标看着徐辉祖那张写满震惊和忧虑的脸,嘴角,却勾起了一抹冷漠的弧度。
“魏国公。”
“孤问你,燕王为何会反?”
徐辉祖愣住了,下意识地回答:“因为……因为他拥兵自重,野心滋生……”
“说得好。”朱标打断了他,“那孤再问你,晋王和代王,他们手里,有没有兵?”
徐辉祖的额头,冒出了冷汗。
“有……都有三护卫,兵力数万。”
“那他们,会不会有野心?”朱标步步紧逼。
徐辉祖答不上来了。他怎么敢去揣测圣意,去评价两位实权藩王?
朱标冷笑一声。
“孤来替你回答。”
“会!”
“只要他们手里握着刀,他们就总有一天,会想着把这把刀,捅向应天府的皇位!”
“朱棣,就是最好的例子!”
他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砧,一字一句,都砸在徐辉祖的心上。
“孤今天,就是要告诉他们,也是告诉天下所有藩王。”
“这大明的军队,只能有一个主人,那就是孤!是应天府的朝廷!”
“刀,要握在孤的手里。他们,不配!”
“孤要的,不是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北方,而是一个,绝对安稳,绝对服从的北方!”
说到最后,朱标的眼中,已经是一片不容置疑的,君王的霸道!
徐辉祖的心,被这番话,震得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终于明白了。
太子殿下要的,根本不是什么善后。
他要的,是借着这次平叛的滔天大势,一劳永逸地,解决掉父皇留下的,这个最大的隐患!
这是何等的魄力!何等的……野心!
他跪了下去。
这一次,是心悦诚服地,单膝跪地。
“臣……愚钝。”
“殿下深谋远虑,臣,万死不及!”
朱标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需要这些军方大佬,毫无保留地,站在他这一边。
“齐泰。”
“臣在。”
“此奏疏,八百里加急,即刻送往京师!”
“是!”
“另外,再传孤的钧令。”朱标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
“任命齐泰,为北平行辕总督,节制北方三省民政、吏治、财税!”
“任命魏国公徐辉祖,为北平行辕军事总管,总领北方所有边军、卫所,包括原晋、代二藩麾下护卫!”
“卫国公邓林,为副总管,兼神机营、三千营总教头!”
一道道命令,从朱标的口中发出。
文武并治,东宫的文臣武将,将像一颗颗钉子,被他狠狠地,钉进北方的每一寸土地里!
一个全新的,只属于他的,权力体系,正在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迅速构筑。
应天府,奉天殿。
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
朱元璋坐在那张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龙椅上,手里,捏着那份从北平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奏疏。
他已经看了三遍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他的心上。
殿下,只有寥寥几个太监,和他的贴身心腹,锦衣卫指挥使蒋瓛,侍立在侧,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们都能感受到,这位开国帝王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恐怖的气息。
那是一种混杂着欣慰,愤怒,骄傲,和深深忌惮的,极其复杂的气息。
“好……好一个北平行辕!”
良久,朱元璋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好一个总领北方军政!”
他猛地,将手里的奏疏,狠狠地砸在了御案之上!
“他这是要干什么?!啊?!”
“他这是要把咱大明的半壁江山,都变成他一个人的东宫吗?!”
“他眼里,还有没有咱这个父皇!还有没有大明的祖宗法度!!”
朱元璋的咆哮,如同雷霆,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
跪在地上的太监们,已经吓得浑身瘫软。
只有蒋瓛,依旧面无表情地跪着。他知道,陛下越是愤怒,就说明,他心里,越是认可太子的做法。
因为,这正是陛下自己,想做,却因为顾忌父子之情,顾忌天下悠悠之口,而迟迟没有狠下心去做的事情!
如今,太子替他做了。
用最强硬,最冷酷,也最有效的方式!
朱元璋在御案前来回踱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想起了朱棣。
那个他曾经最喜欢,也最像他的儿子。
就这么,被标儿,干净利落地,给砍了。
如今,标儿还要把他留给其他儿子的兵权,也一并收走。
这是在刨他朱家的根啊!
可是……
他又不得不承认,标儿是对的。
燕王之乱,已经用数万将士的鲜血,证明了他分封诸王,令其节制兵马的国策,是错的!
大错特错!
一个强大的,统一的帝国,绝不容许,存在第二个,第三个军事中心!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哪怕,那个人是自己的亲儿子,也不行!
标儿看透了这一点。
所以,他动手了。
用阳谋。
用堂堂正正的,以国家大义为名的,让你根本无法反驳的阳谋!
你反对?
你是不是也想学朱棣造反?
朱元璋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缓缓地坐回了龙椅,整个人,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他看着那份奏疏,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他仿佛看到了,一个比他更年轻,比他更冷酷,也比他更强大的君王影子,正在缓缓地,与他眼前的太子,重合。
长江后浪推前浪。
这个天下,终究,是他们的了。
“唉……”
一声长长的,充满了无尽疲惫和落寞的叹息,在大殿里响起。
朱元璋缓缓地,拿起了朱笔。
他没有再写任何批复,没有再做任何解释。
他只是在那份奏疏的末尾,重重地,写下了一个字。
“准。”
几天后。
这份盖着传国玉玺的圣旨,抵达了北平。
当着所有高级将领和官员的面,朱标接过了圣旨。
那一刻,所有人都知道,时代,变了。
当天,原燕王府的大门前,那块象征着燕藩荣耀的牌匾,被摘了下来。
一块崭新的,由黄金木打造的,上书着“北平行辕”四个遒劲大字的牌匾,被高高地,悬挂了上去!
阳光下,那四个字,闪烁着刺眼的光芒,昭示着一个全新集权体系的,正式诞生。
朱标站在那块牌匾之下,抬头仰望着它,眼神,却已经飘向了更远的地方。
行辕,只是第一步。
接下来,是时候,该跟他的那些叔叔伯伯们,好好“聊一聊”,关于他们手里那些“护卫”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