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透,天边泛着鱼肚白,露水压弯了田埂上的草尖。
巨鹿东郊的试验田外早已人头攒动,百余名百姓挤在田垄两侧,有的踮脚张望,有的低声议论,目光都聚焦在那片青翠如剑、穗沉如金的粟田上。
赵云立于田头,一身短褐未改,唯有腰间革带换成了玄铁扣环,映着微光泛出冷色。
他身后,屯训营五十精兵列阵而立,每人手中握着一柄新式镰刀——弧刃薄脊,钢口淬火,刃面打磨得能照见人影。
这是刘老带着匠坊三日不眠赶制的成果,专为收割密植高产之田所造。
“将军,真要现在割?”沮授缓步上前,眉头微蹙,“按农时,尚有三日才到最佳收期。”
赵云目光落在远处山梁的一抹残雾上,声音低而稳:“时不待我。有人等不及要看结果,那就让他们看个彻底。”
他转身看向站在人群前的张老。
老人佝偻着背,手中仍紧握那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拐杖,脸上沟壑纵横,此刻却满是复杂神色。
昨夜那封无名竹简已被呈至案前,霉粟与字条俱在,笔迹虽伪,但动机昭然——毁粮嫁祸,乱民心智,逼他新政崩盘。
可张老没有退缩,反而今晨天未亮便拄拐而来,主动请缨监产。
“老汉种了一辈子地,土里扒食,从不信什么神仙妖法。”他嗓音沙哑,眼底却燃着一股久违的光,“可昨夜那一仓霉谷……他们不是冲我张家来的,是冲您这田来的!若我不站出来,往后谁还敢信新法?”
赵云看着他,许久未语,只轻轻点头:“好。”
此刻,东方破晓,第一缕阳光斜切过油布防雹棚的边缘,洒在试验田上,整片粟海泛起金色波澜。
赵云抬手一挥。
“开镰!”
一声令下,屯训营士兵整齐迈步入田,双膝微曲,镰刃贴穗而行。
只听“唰唰”之声连绵不绝,如同秋风吹过林梢,沉甸甸的谷穗应声而落,束束归筐。
新镰锋利无比,割速竟是寻常农夫三倍不止,且断口齐整,几无遗漏。
半个时辰不到,一亩已尽。
脱粒席铺开,谷粒倾泻而下,金灿如雨。
刘老亲自操秤,每斗称重登记,再由三位识字乡老复核签字。
最终数据出炉:亩产六石二斗,水分测得仅十二成,远低于往年陈谷的十八以上。
“六石?!”有人失声叫出,“咱们这儿十年大丰也不过三石啊!”
“这不是人种出来的,是神仙点化的吧……”
人群沸腾,惊呼声此起彼伏。
连一向沉默的几位老农也围上来,抓一把谷粒细细查看,捻搓闻嗅,满脸难以置信。
张老站在称台旁,久久不语。
他忽然蹲下身,捧起一抔刚翻出的黑土,深深嗅了一口——那是腐熟堆肥与深耕松土混合的气息,湿润、厚重、带着生命的腥甜。
他的手微微发抖。
“五寸腐殖层……虫道纵横……这土,活了啊……”他喃喃自语,猛地抬头望向赵云,“将军,老汉活了七十岁,从没见过能让死地生金的法子!若您真是妖人,那我宁愿信这‘妖法’!”
话音未落,忽闻外围一阵骚动!
众人回头,只见一条灰影自村道狂奔而来——竟是张老家中那头老黄牛!
皮毛脏污,鼻息粗重,四蹄沾泥,却被一根粗绳牢牢牵着,硬生生拖进人群中央。
张老脸色骤变:“谁把牛牵来了?!”
一名青年农夫喘着气道:“叔公!是您自己拉来的!您说要……要比!”
全场寂静一瞬,随即哗然。
只见张老双目赤红,额角青筋暴起,将牛绳往地上重重一摔,指向赵云,吼声震天:
“你说新法好!那你敢不敢让它拉犁一天?!我家这牛耕了二十年,犁过千亩荒,从没倒下过!你那铁片子能比吗?!”
空气凝滞。
百姓们屏息静气,目光在老牛与赵云之间来回游移。
有人开始起哄:“比!必须比!”“让铁器和牲口较量一番!”“今日不分高下,谁也不服!”
赵云静静地看着张老,看他眼中那股混杂着愤怒、不甘、却又夹杂一丝希冀的复杂情绪。
他知道,这位固守祖训的老农,并非真心敌对——他是被逼到了墙角,不得不以最原始的方式,扞卫心中最后一丝尊严。
良久,赵云嘴角微扬,神情依旧平静如初。
“好。”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压下了所有喧哗,“我用‘铁牛’应战。”
说罢,他转头轻声道:“刘老。”
一声令下,兵工坊方向传来沉重车轮碾过碎石的声响。
两名工匠合力推出一台奇形器具——通体铁木结构,前端为宽刃曲犁,后接踏板传动,两侧有扶手横杆,宛如一头静卧的钢铁巨兽。
“此物名为‘脚踏翻土机’。”赵云伸手抚过光滑的齿轮轴心,“双人驱动,可连续翻耕深土一尺五寸,日耕十亩,不饮不食,不疲不倦。”
人群一片哗然。
“这……这是何物?莫非机关术?”
“怕不是墨家失传的‘木牛流马’?”
张老盯着那怪器,呼吸急促,咬牙道:“好!那就犁!就在这块板结地上,犁出十丈长沟!谁先完成,谁胜!”
赵云点头:“一言为定。”
此时,朝阳已跃出山巅,金光泼洒大地。
老牛被套上旧犁,鼻孔扩张,肌肉绷紧,四蹄深深陷入泥土之中。
而屯训营两名士兵解甲换装,踏上踏板,双手握住扶杆,目光坚定。
风掠过田垄,吹动旌旗,也吹动了所有人的心跳。
比试,即将开始。
老牛负犁,四蹄深陷板结的黄土之中,粗重的喘息在晨光中化作一缕缕白雾。
它低着头,脊背弓起如一张拉满的硬弓,鼻孔翕张,肌肉在脏污的皮毛下剧烈跳动。
犁铧破开干硬的地壳,翻出一道深褐色的沟壑——这是祖辈传下的耕法,是千百年来农人与土地搏斗的痕迹。
而另一边,脚踏翻土机稳稳停在起点线上,两名屯训营士兵分立两侧,双脚踩上踏板,双手扶杆,神情肃然。
刘老亲自蹲在齿轮旁检查传动,确认无误后退开一步。
“开始!”沮授一声令下。
老牛猛然发力,犁尖切入泥土,拖出长长的轨迹。
起初,它的速度尚可,每一步都带着积年耕作的经验与惯性,围观者中已有不少人低声喝彩:“看!张老的牛还是有劲儿!”
但赵云的目光却落在细节上——他看见老牛肩胛处早已磨出的老茧正渗出血丝,蹄底沾着昨夜残留的泥浆,步幅正在悄悄缩短。
体力已近极限,只是凭着一股执念强撑。
反观那铁器,随着士兵双腿交替踩踏,链条带动齿轮平稳运转,曲柄推动犁身匀速前行。
翻出的土壤不仅更深——达一尺五寸,且断面整齐,上下层分明,连藏于土中的石块也被自动推至一侧。
更惊人的是,其行进轨迹笔直如墨线,丝毫不偏。
一圈、两圈……百姓们从最初的喧闹渐渐转为沉默。
他们看到,那铁怪竟越走越稳,而老牛的步伐却愈发踉跄。
至第三圈半,老牛突然一个趔趄,前膝重重磕在地上,犁铧脱土弹起,发出刺耳的刮响。
“哞——”一声嘶鸣撕裂空气。
张老浑身一震,眼眶骤红,不顾一切冲上前去,一把抱住牛首。
那畜生口吐白沫,双眼翻白,四肢抽搐,唯有尾巴还在微弱摆动,仿佛仍在挣扎着要站起来。
人群寂静无声。
赵云缓步走近,蹲下身,伸手探了探牛颈动脉,又轻轻抚过它汗湿滚烫的脊背。
片刻后,他起身挥手:“取清水来,加盐粒三钱,缓缓灌服。”
士兵迅速照办。
清凉的盐水顺着嘴角流入,老牛的气息渐渐平复,但仍无力站起。
赵云站在田垄高处,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牲畜有力有时尽,耕战之民亦如此。它们不是懒,是累极了;你们不是愚,是从未见过别的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布满风霜的脸:“我不是否定这头牛,更不是否定你们祖辈的辛劳。我是想让那些没有牛的人、一家只有一把钝锄的人、守着旱地望天吃饭的人,也能翻得动土,种得出粮。”
风掠过试验田,吹动他的衣角。
张老跪坐在泥地中,抱着老牛的头,肩膀微微颤抖。
良久,他抬起头,眼中泪光未散,却燃起一种近乎灼热的光。
“将军……”他声音沙哑,“我……我想学那个‘铁牛’怎么造。”
话音落下,像是一颗石子投入死水。
赵云嘴角微扬,伸手将老人扶起:“不止教你。”他环视四周,“还要你在村里办‘农技讲习’,每日授课两个时辰,工钱照发,饭食供给。”
“我也要学!”
“我家地少,能不能租一台?”
“我们屯没匠人,能派人来学吗?”
十余名青年农夫挤上前,争先恐后。
闻人芷悄然立于人群之后,手中竹简轻记,唇角微扬。
她指尖轻叩腰间玉哨,似在传递某种暗号。
就在此时,城南角落,一名披着粗麻斗篷的货郎悄然转身,欲混入归村人流。
他担子压得低,脚步急促,却不料身后孩童忽然吹响一支八音哨——清越哨音划破长空,六律俱全,正是听风谷独有的“惊弦调”。
货郎浑身一僵,肩头一颤,担子翻倒,几包灰白色粉末洒落尘土。
其中一包破裂,露出内里惨白如雪的砒霜粉末,在阳光下泛着阴冷的光。
闻人芷眸光一凝,不动声色合拢竹简。
而在她视线尽头,赵云负手立于金穗翻涌的田头,目光投向远方阡陌纵横的原野——那里,将不再是牛耕人扛的旧世图景。
新的秩序,正在破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