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他因为一个课题研究在实验室待到很晚,回宿舍的路上需要穿过一段灯光昏暗的小径。
他正走着,身后传来几个醉醺醺的身影脚步慢慢地逼近。
恐惧让予乐安头皮发麻,呼吸都变得困难,他加快脚步。
然后一道刺目的车灯从他身后亮起精准地打在那几个醉汉身上,强烈的光线让他们抬手遮挡,咒骂着停下了脚步。
予乐安惊魂未定地回头,看到那辆黑色的轿车不知何时跟了上来,缓慢而坚定地行驶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如同一个沉默而强大的护卫。
车窗紧闭,看不清里面的人,但那道车灯为他照亮了前路,也驱散了那些不怀好意的身影。
直到予乐安安全抵达灯火通明的宿舍楼下那辆车才缓缓调头,消失在夜色中。
予乐安站在宿舍门口,看着车子消失的方向胸口剧烈起伏。
沈行的出现只是为了继续折磨他。
信任的崩塌只需一瞬间,重建却需要漫长得多的时光,可能永远无法复原。
这种被监视的感觉让予乐安喘不过气,每一次不经意间瞥见那辆黑色轿车,都像是在他紧绷的神经上又加了一重砝码。
他受够了这种猜疑,受够了这种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审判。
周五的傍晚,予乐安结束了书店的兼职,心情原本因为整理了他期待已久的文学评论集而略显轻快。
他背着书包,沿着栽满梧桐树的街道走向公交站。
然后,他看到了它——那辆黑色的轿车,停在老位置。
予乐安停下脚步,转身,不再逃避,而是朝着那辆车走去。
他走到驾驶座旁,抬手用力敲了敲车窗玻璃,力道之大,让他的指节都有些发疼。
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了沈行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沈行!”予乐安的声音明显颤抖,“你到底想怎么样?这样天天跟着我,很有意思吗?”
沈行沉默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的沉默更像催化剂,予乐安积压了太久的话脱口而出:
“我告诉你,我讨厌这种感觉,非常讨厌,像被监视,像永远活在别人的阴影下!你以为你这样默默跟着就能弥补什么吗?就能让我忘记以前发生的那些事吗?!”
“你知不知道,每次看到你这辆车我都会想起以前,想起你是怎么威胁我的,想起我是怎么……怎么在你面前崩溃的。”
他的眼圈红了,声音里带上了泣音,却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
“我现在只想好好生活,读书,毕业,找份安稳的工作,离你们这些人远远的,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
“收起你那一套,我不需要你的保护,不需要你的重新认识,我们之间早就完了。”
“沈行,我求你,算我求你,行不行?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了别再对我有任何想法了,我们两个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你就当从来没认识过我,我也当从来没认识过你……这样对大家都好……”
他一口气说完,感觉浑身都在发软只能依靠着车门勉强站稳,等待着沈行的反应,或者等待着他渴望已久的了断。
沈行始终沉默地听着,就在予乐安以为他会说些什么或直接驱车离开时——
驾驶座的车门突然从里面被推开。
一股力道袭来,予乐安都没来得及惊呼,手腕就被死死攥住,紧接着天旋地转间,他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强行拽进了车内。
车门在他身后被重重关上,落锁的声音清晰而冰冷,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车内空间逼仄,予乐安被摔在副驾驶座上,惊魂未定,挣扎着想要坐起,却被沈行倾身过来用身体和手臂轻易地禁锢在座椅和他的胸膛之间。
予乐安惊恐地睁大眼睛,看着上方沈行那张笼罩在阴影里的脸。
“说完了?”沈行的声音贴着他的耳廓响起,令人心悸。
不等予乐安反应,沈行用力将他更彻底地压倒在放低的座椅靠背上。
予乐安被迫仰躺着,如同献祭的羔羊,所有的挣扎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是徒劳。
沈行低下头,吻了他的唇,不容拒绝地深入着,予乐安呼吸困难,他用力偏头躲闪,双手抵在沈行坚实的胸膛上拼命推拒,喉咙发出破碎的呜咽。
“呜……放开……混蛋……”在换气的间隙,他泣不成声,眼泪汹涌而出。
“你又要这样……羞辱我吗,沈行……你除了会强迫我……你还会什么……”
沈行的动作顿住了。
予乐安趁着他此刻的凝滞,用尽力气哭喊着:“看我这样你很得意是不是……看着我因为你哭,因为你崩溃,你就满意了……你永远都是这样……只顾你自己……你从来不考虑我的感受,沈行……呜呜……你走开……我不想看到你……我讨厌你……”
沈行没有再继续那个吻,他缓缓退开些许,但依然保持着将予乐安禁锢在身下的姿势。
予乐安用手臂挡住自己的脸,不想让沈行看到自己如此狼狈不堪的模样,只剩下压抑不住的哭泣声从臂弯里泄露出来。
沈行就这样静静地俯视着他,车厢内一时间只剩下予乐安的啜泣和彼此沉重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沈行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他伸出手,动作有些僵硬地轻轻握住了予乐安挡在脸上的手腕。
予乐安抗拒地想要抽回,却被他更轻柔而坚定地握住,然后慢慢拉开露出了那张布满泪痕的脸。
沈行小心翼翼地抚上予乐安的脸颊,替他擦去不断滚落的泪珠。
他的眼神不再冰冷,也不再充满风暴,而是沉淀着深重的懊悔。
“对不起……”
沈行开口道。
“乐安,对不起。为我曾经做过的所有混账事道歉。”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予乐安盈满泪水的眼睛,开始了他人生中第一次,也可能是最漫长的一次忏悔:
“为我高中时和你试试,却又轻易地说结束道歉,那时的我,根本不懂什么是责任,什么是尊重,轻易地践踏了你的真心。”
“为我后来因为不甘和扭曲的占有欲把你骗到公寓,对你……对你做出那些不可饶恕的事,不顾你的哭求和反抗……道歉,那是强迫,是伤害,是犯罪,我没有任何借口,我错的彻底。”
“为我后来一次次地威胁你,用你最在乎的母亲来逼迫你屈服……道歉,我利用了你的软肋,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为我明明看到你痛苦,看到你恐惧,却依旧自以为是,觉得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甚至……甚至享受那种掌控感,直到把你逼到彻底崩溃……道歉,我毁掉了你本该平静的高中生活,我让你承受了那么多不该承受的痛苦和阴影。”
他一桩桩,一件件,清晰地列举着自己过往的罪行,没有丝毫的回避和美化。
那些予乐安以为他早已遗忘或不屑一顾的细节,他都记得,并且在此时郑重地为之忏悔。
“我从小……或许就不知道该怎么正确地去爱一个人。”
“我习惯了掌控,习惯了得到,习惯了以自我为中心,我以为那样就是全部,是你……乐安,是你当初主动走向我,像一束光,试图照进我那片冰冷混乱的世界。”
他凝视着予乐安,眼神脆弱:“如果那时候没有你,我可能真的会一直那样孤独又傲慢地走下去,永远意识不到自己的问题,是你让我看到了另一种可能,也是我……亲手摧毁了它。”
“你彻底离开之后我才真正明白我失去了什么,也才看清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那段时间我过得并不好,不是想博取同情,只是陈述事实,我睡不着,整夜整夜地失眠,一闭上眼就是你最后看我的眼神,那么绝望,那么恨。”
“我开始去看心理医生,每周一次,雷打不动,医生说我有严重的共情障碍和偏执型人格倾向还有……算了,很可笑吧,我这样的人,才知道自己‘有病’。”
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语气平静却沉重。
“药也一直在吃,就在车里。”
他示意了一下储物格,“舍曲林,阿普唑仑……一开始是医生开的,后来几乎成了依赖,不吃药那些混乱的念头和毁掉一切的冲动就很难压下去。”
“我学着在咨询室里一遍遍去剖析自己那些恶劣行为的动机,去正视我带给你无法磨灭的伤害,过程很痛苦,比我想象中难熬千百倍,但这是我必须承受的,是我欠你的,也是我欠我自己的。
“我知道,一句道歉太轻了,根本无法抵消你受过的伤,我不求你原谅,乐安,我知道我没有资格,我也不敢奢望我们能回到过去。”
“我只是……只是想请求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一个重新认识我的机会,一个让我用以后的所有时间,去弥补,去证明我已经知错,并且在努力改变的机会?我不再是以前那个只会伤害你的沈行了,我真的在学着怎么去尊重,去爱护。”
他说了很多,将内里的狼狈悔恨和那一点点笨拙的渴望都赤裸裸地摊开在了予乐安面前。
车厢内陷入了沉寂,予乐安怔怔看着沈行,脸上泪痕未干,大脑因为这番过于冲击的道歉和告白而一片混乱。
他用力地咬着下唇,泪水无声地淌落,予乐安偏过头,固执地不肯再看沈行一眼。
“我不想看到你……”他重复着,“沈行,我现在真的不想看到你。”
沈行看着他脆弱又倔强的侧影,心脏一阵阵揪紧。
他压下喉咙间的哽塞,声音放得极:“好,那要怎样你才能好受一点?”
“我想回去,我现在就要回去,还有……你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了,算我……最后一次求你。”
“好......”沈行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应允。
“我送你回去。”
“不需要!我自己能回去,不用你送。”
沈行沉默地看着他,没有坚持,“好。”他再次应道,“你自己回去,注意安全。”
予乐安得到他肯定的答复后立刻伸手去开车门,双脚落地时还有些发软。
夜风的凉意吹在他泪痕未干的脸上,让他打了个寒颤,却也带来了清醒。
予乐安没有回头,朝着与大学宿舍相反的方向快步走去,背影单薄而决绝。
沈行坐在驾驶座上,他透过车窗,看着予乐安的身影踉跄却坚定地融入夜色,走向的却不是回学校的路。
他的手指紧紧攥着方向盘,指节泛白,眼底翻涌着压抑的痛楚和担忧。
予乐安确实没有回宿舍,此刻的他无法面对安静的宿舍和可能会关心询问的赵清漓。
他需要一个地方,一个可以让他暂时逃离这一切,让混乱思绪和未散屈辱得以安放的地方。
予乐安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看见一家酒吧闪烁的霓虹招牌,他推门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