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清醒来时，晨光已经透过窗纸，在床帐上投下朦胧的淡金色。
他先是感觉到一阵虚浮的乏力，系统模拟高烧后遗症时恰到好处的默契。然后，他察觉到了身侧的重量。
微微侧头，林素月就趴在他床沿，睡着了。
她睡得很沉，侧脸压着手臂，平日里总紧抿着的嘴唇微微松着，呼吸均匀绵长。
一缕碎发散落下来，垂在眼角。她甚至没有换下昨天那身寝衣，袖口处还有干涸的水渍印子。
这个姿势看起来并不舒服，肩膀一定僵了。
裴清静静地看着她。
脑海里，系统的声音懒洋洋地响起：‘宿主早啊。林素月的生物信号显示深度睡眠状态，维持约两个时辰了。’
裴清没有回应系统。
他看着林素月眼下淡淡的青影，看着她即使在睡梦中依然微微蹙起的眉心。
裴清心中毫无波澜，甚至觉得有点好笑。
这位醉仙楼的楼主，锦阳城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女人，此刻像个最普通的守了病人一整夜的家属一样，趴在这里，睡得毫无形象。
裴清慢慢地抬起一只手。
指尖悬在林素月散落的那缕头发上方，停顿片刻，然后轻轻落下，将那缕发丝从她眼角拨开。
很轻的触碰。
但林素月还是醒了。
她的身体先是本能地绷紧，眼睛倏然睁开。但在看到裴清的那一刻，戒备又瞬间融化。
“醒了？”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立刻坐直身体，伸手探向他的额头，“感觉怎么样？还烧吗？”
她的手心温暖，贴在他额头上停留了几秒，仔细感受温度。
裴清任由她动作，只是微微摇头，声音轻细：“好多了……就是没什么力气。”
“烧退了就好。”林素月明显松了口气，收回手，又替他掖了掖被角，“你昨晚烧得厉害，一直说冷，还发抖。”
她说这话时，眼神落在裴清脸上，带着一种裴清从未在她眼中见过的温柔。
裴清垂下眼帘，避开她的目光，轻声问：“你……一直在这里照顾我吗？”
林素月似乎没料到他醒来第一句话是这个，怔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语气很自然，仿佛这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嗯，我不放心。”
她说着，另一只手拿起旁边温着的水杯，用勺子舀了一点，小心地递到他唇边：“先润润喉。医师天亮前来看过，说你受了风寒，又惊悸过度，需要静养。药已经煎上了，过会儿就送来。”
温水滑过干涸的喉咙，带来些许缓解。
裴清小口地吞咽着。
喝了几口水，他轻轻偏开头，表示够了。
林素月放下杯子，又用软帕替他沾了沾嘴角。
裴清沉默了一会儿。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晨光在地板上缓慢移动的痕迹。
远处隐约传来仆从洒扫庭院的细微声响，但都隔得很远，像是另一个世界传来的模糊回音。
这安静让某些未被说破的东西更加凸显。
裴清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被面，指节微微泛白。
他咬了咬下唇，像是鼓足了勇气才敢开口。
“昨天……”他的声音更轻了，几乎要散在空气里，“你是不是……都看见了？”
林素月的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放在膝上的手，手指微微蜷缩，但面上神色不变。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着裴清，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他眼中那片小心翼翼藏匿着的惊惶和后怕。
过了几秒，她忽然开口：
“辞玉。”
裴清抬起眼。
“你还记得，”林素月慢慢地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昨晚迷迷糊糊的时候，叫我什么吗？”
裴清怔住了。
他脸上迅速浮起一层薄红。慌乱地移开视线，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那副模样，像是被自己的失态羞赧到了。
林素月看着他这副样子，眼底深处最后的那点紧绷，终于缓缓松开了。
她微微弯了弯唇角。
“不记得了？”她往前倾了倾身，凑近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裴清从未听过的调笑的意味，“要不要……再叫一遍？”
裴清的脸更红了。
他往后缩了缩，整个人几乎要埋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带着羞恼和一点无措。
“你……你别说了……”他的声音闷在被子后面，含糊不清。
林素月却不肯放过他。
她伸出手，轻轻拉下他遮脸的被子，动作温和却不容抗拒。
她的指尖擦过他的脸颊，触感温热。
“为什么不让说？”她看着他，眼神专注得仿佛世界里只剩他一人，“我很爱听。”
裴清被她这样直白的话弄得不知所措，睫毛颤动得厉害。
他张了张嘴，又闭上，最后像是自暴自弃般，含混地吐出两个字：
“……妻主。”
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
但林素月听到了。
她的眼睛骤然亮了一下。
她握住裴清的手，感觉他的手还是凉的，她便用自己的双手包裹住，轻轻揉搓，试图传递温暖。
“嗯。”她应了一声，然后很认真地说，“我在。”
顿了顿，她又道：“既然叫了妻主，以后就要记得，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有我在。你不需要害怕，也不需要……去做那些事。”
最后那句话，她说得很轻，但分量很重。
裴清知道她在指什么，他杀了凤三娘。
他垂下头，沉默了很久。
久到林素月以为他不会回应时，他才轻轻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茫然和自我怀疑：
“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到楚湘的死，还有她之前对我的侮辱。”
他的声音哽咽起来。
“等我回过神来，就……就已经……”
他说不下去了，身体开始细微地发抖。
林素月立刻将他揽进怀里，手臂环过他的肩膀，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的背。
“过去了，都过去了。”
她在他耳边低声说，声音沉稳有力，“凤三娘罪有应得，她杀了楚湘，本就该偿命。你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这话与其说是在安慰裴清，不如说是在说服她自己。
裴清靠在她肩头，闭上眼睛，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她肩头的衣料。
他哭得很安静，没有声音，只有身体细微的颤抖和肩头逐渐扩大的湿痕。
这种沉默的哭泣，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疼。
林素月抱着他，感觉到怀里身体的单薄和脆弱，感觉到他泪水滚烫的温度。
她收紧了手臂，仿佛要用这种方式将他永远禁锢在自己的保护范围内。
过了好一会儿，裴清的颤抖渐渐平息。
他没有立刻离开她的怀抱，而是就那样靠着，声音闷闷地传来：
“你真的……不会觉得我可怕吗？”
“不会。”林素月答得毫不犹豫，“你只是在保护自己，保护……我们的孩子。”
裴清在她怀里轻轻动了动，像是犹豫了很久，才很小声地说：
“那……妻主。”
他又叫了一遍。
这次比刚才顺畅了些。
林素月的心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软得一塌糊涂。
她“嗯”了一声，等待下文。
“既然你说了，什么事都可以依靠你……”裴清慢慢抬起头，从她怀里退开一点，看着她，眼睛里还蓄着未干的泪光，眼神却满是希冀，“那……我能不能见见姐姐？”
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
林素月脸上的温柔神色，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
揽着裴清肩膀的手力道不自觉地加重了些，虽然立刻又放松，但那一瞬间的反应已经足够明显。
裴清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停顿了一拍。
他在心里冷静地计时：一秒，两秒，三秒。
三秒钟的沉默，在这样亲密的氛围里，长得像一个世纪。
然后，林素月轻轻松开了他。
慢慢拉开一点距离，好让自己能看清他的脸。
裴清适时地抬起头，看向她。
他的眼睛里还残留着刚才那份柔软和依赖，但已经混入了新的情绪——期待、渴望，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
他像是一个刚刚得到糖果的孩子，试探着想要更多。
“姐姐……”他重复这个词，声音更轻了，语气带着哀求，“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了……我很想她。妻主，你答应过我的，只要我听话，就会让我见姐姐的……”
他的眼神干净而纯粹，里面写满了信任——信任眼前这个刚刚被他称作“妻主”的人，会兑现承诺。
林素月看着这样的眼神，感觉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那些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暂时不便”、“再等些时日”、“我保证她很好”的谎言——在这一刻全部卡在喉咙里，变得无比沉重。
因为她知道，那些都是假的。
苏婉清不在她手里。不在任何她掌控的地方。
那个曾经被她当作控制苏辞玉最重要筹码的女人，早在半年前就已经从那个秘密院落消失了。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林素月心里清楚，苏婉清大概率是死了。
就算侥幸逃出去，一个被秘药折磨了那么久、神智早已濒临崩溃的女人，能在外面活多久？
更何况，她最后一次见到苏婉清时，那个女人已经几乎认不出人，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只会蜷缩在角落里喃喃自语，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但她不敢告诉苏辞玉。
她不敢说，你姐姐可能已经死了，死在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尸体或许都被野狗啃食干净了。
她更不敢说，你姐姐变成那样，是因为我给她用了秘药，因为我要用她来控制你。
“辞玉……”林素月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干涩得厉害。
她避开裴清期待的目光，垂下眼，看着两人之间那一小片被褥的褶皱，“关于你姐姐……我有话要跟你说。”
裴清眼中的期待凝固了一瞬。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林素月语气里的异常，那份小心翼翼的脆弱开始被不安取代。
“什么话？”他问，声音里带着不自觉的紧绷。
林素月深吸一口气，抬起头，重新看向他。
这一次，她的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温柔和动容，只剩下一片沉重。
“对不起，”她说，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间挤出来，“我骗了你。”
裴清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然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期待像脆弱的琉璃一样，一寸寸碎裂开来。
“骗我？”他喃喃重复，像是在消化这个词的意思，“骗我什么？姐姐……姐姐怎么了？”
他的手无意识地抓住了林素月的衣袖。
林素月看着他那副样子，感觉自己的心被一只手狠狠攥紧了。
她反手握住他的手，想给他一点安慰，却发现自己的手和他一样冰凉。
“你听我说，”她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声音却还是泄露了一丝颤抖，“在你半年前来醉仙楼找我之前，你姐姐……她已经不在我那里了。”
裴清的眼睛猛地睁大了。
“不在……是什么意思？”他的声音开始发抖，“她去哪里了？你把她送到别的地方去了？还是……”
“她逃走了。”
林素月打断他，语速很快，像是怕一停下来就再也说不下去，“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时候，怎么逃的。发现时，她已经不见了。我派人找过，但是……没有找到。”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
裴清呆呆地看着林素月，像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他的嘴唇微微张着，呼吸变得急促而不规律，胸口开始剧烈起伏。
“逃走了……”他重复着这三个字，然后忽然笑了。
那笑声很轻，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破碎感，“所以……所以你这半年，一直都是在骗我？用姐姐来骗我听话，把我卖给凤三娘。”
他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
一颗接一颗地往下掉，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但是我没有伤害她！”林素月急忙说，握紧了他的手，“辞玉，你听我说，我只是把她关起来了，但我从来没有伤害过她！我给她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我只是……我只是需要她在我手里，这样你才会……”
“才会听话？”裴清替她把话说完，声音很轻，“才会像个玩偶一样，任你摆布？”
他的眼神变了。
刚才那份依赖和柔软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恨意。
虽然那恨意很快又被巨大的悲伤淹没，但那一瞬间的锋芒，还是让林素月心头一凛。
“不是的！”林素月几乎是喊出来的，但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控，又强行压低声音，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哀求，“辞玉，我知道我做错了。我不该骗你。但是当时……当时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只能用这种方式留住你。”
她伸手想去擦他的眼泪，却被裴清偏头躲开了。
这个细微的抗拒动作，像一把小刀，扎在林素月心上。
“那你现在告诉我，”裴清的声音很轻，“姐姐逃走了，她不会死的，一定还活着。对吗？”
林素月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苏婉清就算还活着，也早已不是苏辞玉记忆中的那个姐姐。
“我不知道。”她最终只能这样说，声音干涩得厉害，“我派出去的人没有找到任何踪迹。她可能还活着，也可能……但是辞玉，你要往好的方面想。她能逃走，说明她还有力气，还有神智。她那么聪明，一定有自己的出路。如果有缘，你们姐弟总有一天会再见面的。”
这番话说得苍白无力，连林素月自己都觉得虚伪。
裴清听着，眼泪流得更凶了。
“所以这半年……”他哽咽着说，“我每时每刻都在担心姐姐，想着要怎么做才能让你满意，才能早点见到她……原来这一切，都是一场笑话。”
他抬起泪眼看向林素月，那眼神里的伤痛太过刺眼，林素月几乎要承受不住。
“你就那么需要控制我吗？”他问，声音破碎，“需要到不惜用这种谎言，把我像个傻子一样耍得团团转？”
“不是控制！”林素月脱口而出，但说完又顿住了。
不是吗？
一开始，难道不就是为了控制吗？把苏辞玉留在醉仙楼，用药物控制他的身体，用他姐姐控制他的心神，让他成为最完美的工具——收集情报的头牌，引诱猎物的诱饵，甚至在某些时候，成为她发泄欲望的玩物。
这些肮脏的、不堪的初衷，她此刻一个字也不敢提。
她只能抓住眼前这唯一的救命稻草，这个她们刚刚建立起来的家。
“辞玉，过去的事是我错了。”她的声音却异常柔软，柔软到近乎卑微，“但我现在是真的想对你好。我想做你的妻主，想照顾你，想和你一起把孩子养大。我们是一家人了，你明白吗？家人之间，不会只有欺骗和算计。”
她看着他的眼睛，试图在那片泪水中找到一点松动，一点可以让她抓住的希望。
“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她的声音里带上了恳求，“让我补偿你。我会动用我所有的力量去找你姐姐，只要她还活着，只要她还在这个世上的某个角落，我就一定把她找回来，送到你面前。我发誓。”
裴清任由她抓着自己的手，没有挣开，但也没有回应。
他只是流泪，安静地流泪。
许久，他才轻轻开口，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就会吹散：
“那我又该怎么办呢，妻主？”
他叫她的这声“妻主”，只剩下一种认命般的疲惫。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楚姐姐死了，姐姐下落不明，我自己的身体……也成了这个样子。”他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一只手轻轻覆上去，“我只有你了。除了相信你，我还能怎么办？”
这句话像一把双刃剑，刺穿了林素月的心，却也给了她一丝扭曲的安慰。
是的，他只有她了。
苏婉清下落不明，他怀着她的孩子，身体虚弱，无处可去。
除了留在她身边，除了相信她，他别无选择。
这种认知让林素月心里产生一股庆幸。
“那就相信我。”她捧起他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辞玉，你看着我。我是你的妻主，是你孩子的母亲。从今往后，我会保护你，照顾你，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你姐姐的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我发誓。”
差不多了。
他缓缓闭上眼，微微点了点头，眼泪又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林素月的手上。
他忽然发现，看林素月这样努力地编织一个“家庭”的美梦，努力地扮演一个“好妻主”，努力地试图用温柔掩盖过往的罪孽……
比单纯地刺激她、激怒她，要有趣得多。
也更能收集到高质量的能量。
毕竟，希望之后再破碎，可比从未有过希望，要痛苦得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