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微婉站在原地，看着裴郎那张扭曲的脸，指尖无意识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回了半年前——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裴郎，也是她这辈子最荒唐执念的开端。
彼时会试日期刚由朝廷敲定，父亲作为城主，素来爱惜人才，便特意在城主府摆下宴席，邀请了城中所有有资格赴考的书生。一来是为了与这些青年才俊交好，二来也是私心，想借着宴席为她和姐姐林清妍择选良婿。父亲向来体恤民情，城中但凡有书生考上秀才却家境贫寒，城主府总会主动资助盘缠、笔墨纸砚，助其上京赶考，因此书生们对父亲敬重有加，这场宴席也办得格外热闹。
那日的城主府，张灯结彩，笑语喧阗。廊下挂满了红灯笼，映得庭院里的海棠花愈发娇艳，宴席桌案上摆满了珍馐佳肴，酒香混合着花香，弥漫在整个府邸。姐姐林清妍穿着一身粉白绣海棠的襦裙，长发挽成垂云髻，插着一支珍珠步摇，眉眼如画，身姿窈窕，一出场就成了全场的焦点。
几乎所有书生的目光都黏在姐姐身上，有人捧着自己亲笔誊写的诗稿，恭恭敬敬地上前请教；有人借着谈论诗文的由头，隐晦地夸赞姐姐“才貌双全，宛若仙子”；还有人悄悄托丫鬟递来香囊、玉佩，直白地表达爱慕之心。姐姐被众书生围在中间，眉眼间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婉笑意，从容应对着众人的追捧，像一株被月光滋养的牡丹，耀眼夺目。
而她，林微婉，穿着一身素色布裙，长发只简单用一根木簪束起，没有珠翠点缀，没有华服加身，默默站在廊下的阴影里，像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
她安静地看着被簇拥的姐姐，再低头看看自己平平无奇的双手，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得发慌。父亲请了同一位先生教她们姐妹读书，她的诗文功底并不比姐姐差，甚至比好些只会死记硬背、堆砌辞藻的书生更有见解。可这些读着圣贤书、口中说着“君子喻于义”“内在重于外在”的书生，终究还是逃不过“以貌取人”的肤浅。
他们从未有人主动靠近她，哪怕只是打个招呼。偶尔有人目光扫过她，也只是带着几分对“城主二小姐”身份的客气，眼神里没有欣赏，没有爱慕，只有疏离的尊敬。仿佛她存在的意义，只是“城主的女儿”，而非“林微婉”这个人。
宴席上的欢声笑语越热闹，她心里的落差就越大。那些恭维姐姐的话语，像一根根细针，密密麻麻扎在她心上，让她既尴尬又难过，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她攥紧了衣袖，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再也不要面对这些人的目光——原来就算读了再多的书，世人终究还是更偏爱漂亮的皮囊。
就在她眼眶泛红，准备悄悄退下躲回自己的绣楼时，一道温和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打破了她的窘迫：“二小姐似乎对太白先生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颇有见解？”
林微婉猛地回头，撞进了一双澄澈温和的眼眸里。
是裴郎。
那时的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干干净净的青布长衫，领口和袖口有些磨损，却浆洗得平整。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额前碎发整齐，面容清俊，虽带着几分贫寒书生的窘迫，脊背却挺得笔直，眼神里没有丝毫谄媚与轻视，只有一片坦然。
他手里捧着一卷泛黄的诗稿，诗稿边缘已经卷起毛边，显然是被反复翻阅过。他站在廊下的月光里，身影被灯笼拉得有些长，目光专注地看着她，没有像其他书生一样，哪怕余光都黏在姐姐身上。
林微婉愣住了，一时间竟忘了回话。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书生主动和她说话，不是因为她的身份，不是因为她的父亲，而是因为一句诗，因为她这个人。
“我方才见二小姐站在这里看院中明月出神，手里还捏着写有太白诗句的纸笺，便斗胆过来一问，唐突了二小姐，还望恕罪。”裴郎见她错愕，微微拱手，语气谦和有礼，没有半分逾矩。
他顿了顿，又轻声补充道：“我虽家境贫寒，平日里靠帮人抄书度日，却也偏爱太白的诗。觉得他的诗里有天地辽阔，有一身风骨，不像有些诗文，只知堆砌风花雪月，看似华丽，实则空洞。”
林微婉这才回过神，脸颊微微泛红，心跳不由得加快。她攥紧了手里那张写着诗句的纸笺，声音轻轻的，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我也觉得。太白先生的诗，洒脱又大气，读来能让人忘却烦忧，哪怕身处困顿，也能读出一身傲骨。”
裴郎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目光愈发专注：“二小姐说得极是。世人皆道太白狂放，却不知他的狂放里藏着赤子之心。就像‘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这份自信与豁达，可不是寻常读书人能有的。”
那天晚上，他们就那样站在廊下，借着月光，从李白聊到杜甫，从唐诗聊到宋词。裴郎听她说话时，总是微微倾身，眼神专注，从不会随意打断她。每当她说出自己的见解，他总会认真点头，偶尔提出自己的看法，也总能精准地说到她的心坎里。
他没有提过她的容貌，没有提过备受追捧的姐姐，没有奉承她的身份，只专注地和她谈论诗文，认真地认可她的才情，甚至轻声夸她：“二小姐见解独到，逻辑清晰，这份才情，不输男儿。”
那一刻，林微婉觉得，自己像是被一束光照亮了。长久以来因容貌被忽视的委屈、自卑，因旁人轻视而生的难过，在裴郎的注视与认可里，一点点消散。她以为，终于有人看到了她的内在，看到了她不是只有“城主二小姐”的标签，不是只有平庸的容貌，她还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才情，自己的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