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在尖叫。
这不是比喻——当观测站的中央能量核心彻底失控时,剧烈的能量释放扭曲了周围的空间,连空气本身都被撕裂,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高频尖啸。阿杰冲在最前面,身后是互相搀扶着的幸存队员。他们身后不到一百米处,地面正在坍塌,天花板如脆弱的纸张般被撕碎。
“快!出口就在前面!”阿杰嘶吼着,声音几乎被湮没在崩塌的巨响中。
林娜拖着一瘸一拐的陈教授,老学者的眼镜早已不知去向,脸上满是血污和灰尘。她咬着牙,每一步都让腹部的伤口渗出更多血,但她没有松手。陈教授是这次任务的关键,是唯一能解读那些古文明数据的人——至少她是这么告诉自己的,用这个理由强迫自己无视身体的警告。
“你们先走!”队伍末尾传来一声吼叫。
是李岩。这位沉默寡言的中年队员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面对汹涌而来的能量乱流。他双手握着一块金属板——很可能是从墙上临时扯下来的——像一面简陋的盾牌挡在身前。
“李岩,你干什么?!”队伍里的技术员小杨尖叫。
“总得有人断后。”李岩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我的家人就拜托你们了。”
话音未落,一股炽热的能量波冲击而至。李岩的身影在强光中变成了一道剪影,然后与那面金属板一起消失了。没有爆炸,没有惨叫,只有一阵刺目的光芒,以及光芒褪去后的空无。
“不——”小杨试图冲回去,被阿杰一把拽住。
“别让他白死!跑!”
他们终于看到了出口——一道向上延伸的金属阶梯,通往地面。身后,观测站的主体结构开始向内坍缩,如同被无形巨手捏碎的纸盒。墙壁、设备、控制台,所有的一切都被卷入一个迅速扩大的旋涡中心,那里已经不再是物质空间,而是一片扭曲的光影,连颜色都失去了意义。
阿杰率先冲上楼梯,两步并作一步。其他人紧随其后,脚步声、喘息声、金属阶梯不堪重负的呻吟声交织在一起。当林娜拖着陈教授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冲出地面入口时,一股强大的冲击波从下方涌来,将她整个人掀飞出去。
她重重摔在地上,世界天旋地转。
几秒钟后,当耳鸣渐渐消退,林娜挣扎着撑起身体。她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岩石上,四周是荒凉的山区景色。夜幕低垂,几点星光在天空中闪烁,显得格外冷漠。
“林娜!你还好吗?”阿杰的脸出现在她视野上方,满是焦黑和擦伤。
“陈教授...”她嘶哑地说。
“在这儿,还活着。”
陈教授躺在不远处,胸口微微起伏。小杨跪在他身边,手忙脚乱地试图处理老人额头上的伤口。其他人也陆续从地上爬起来,有的呻吟,有的茫然四顾。
林娜强迫自己站起来,环顾四周。他们一共出来了七个人——包括她和阿杰在内,只有七人。进入观测站时,他们是十五人的小队。李岩是最后一个牺牲者,但不是唯一的。
“其他人呢?”她听到自己问,声音陌生而遥远。
阿杰摇了摇头,表情僵硬。他望向他们刚刚逃出的地方,然后整个人愣住了。
林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倒吸一口冷气。
观测站入口不见了。不止是入口,整个区域都消失了。原本应该是山坡的地方,现在成了一个巨大的碗状凹陷,直径至少有三百米。凹陷中心不是废墟,不是残骸,而是一片不断旋转、扭曲的光影旋涡。那旋涡没有颜色,或者说包含了所有颜色,又不断吞噬着所有颜色。它安静地旋转着,却让周围的空气都在震颤,连星光都在靠近它时发生弯曲。
“天啊...”小杨低声说,声音里满是恐惧和敬畏。
“空间乱流。”陈教授在阿杰的搀扶下勉强站起来,声音虚弱但清晰,“能量核心的失控撕裂了局部空间结构,形成了一个暂时的奇点。我们看到的不是物质,是空间本身的创伤。”
“会扩散吗?”阿杰问,手已经本能地摸向腰间的武器——尽管他们都知道,面对这种东西,武器毫无意义。
“不确定。但根据古文明文献的记载,这种乱流通常会自我稳定,最终坍缩成一个稳定的...空间异常点。”陈教授咳嗽了几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观测站,连同里面的一切,包括我们牺牲的队友,都永远消失了。不在这个世界,也不在任何我们理解的世界里。”
一阵沉默降临,只余下山风的呼啸。劫后余生的庆幸被沉重的现实取代——他们活下来了,但代价是什么?
阿杰开始清点人数和物资。七人幸存,但每个人都有伤。林娜腹部中弹,虽然子弹贯穿没有留在体内,但失血严重。陈教授可能有肋骨骨折和脑震荡。小杨的手臂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另外三名队员——老赵、小王和大刘——也都各有伤势,最严重的是大刘,一条腿不自然地扭曲,显然是骨折了。
医疗用品在逃亡过程中几乎丢光。阿杰从自己破破烂烂的战术背心上扯下最后一条干净布料,递给小杨包扎伤口。他们收集了剩下的装备:三把还能用的手枪,总计二十四发子弹;两个水壶,里面还有少许水;几块压缩饼干;以及奇迹般幸存下来的数据存储器——小杨在最后时刻把它塞进防弹衣的内袋,现在它成了他们此行唯一的物质收获。
“通讯设备全完了。”老赵检查着一堆破碎的电子元件,苦涩地摇摇头,“最近的救援点在八十公里外,以我们现在的状态...”
“我们能走到。”阿杰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必须走到。”
林娜靠着岩石坐下,开始处理自己的伤口。她用牙齿和一只手配合,笨拙地用布条勒紧腹部的伤口。疼痛让她眼前发黑,但她咬紧牙关,没有发出声音。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痛苦和失去中,空气中弥漫着疲惫、伤痛和未说出口的悲伤。
“李岩他...”小杨突然开口,声音哽咽,“他女儿下个月生日。他答应回去陪她过六岁生日的。他给我看过照片,小姑娘扎着两个小辫子...”
没有人接话。说什么呢?安慰显得苍白,沉默又太过沉重。
陈教授缓缓坐到林娜身边,望向那不断旋转的乱流漩涡:“‘神谕’组织,这个我们追踪了五年的威胁,终于结束了。但代价...太沉重了。”
“你确定结束了吗?”阿杰问,眼睛没有离开那个旋涡。
“观测站是他们的指挥中心、研究核心、能源中枢。”陈教授说,“更重要的是,他们的领导者——那个自称‘先知’的人——肯定在下面。没有他,‘神谕’就是一盘散沙。残余势力或许还在,但已经成不了气候。”
林娜想起了“先知”最后的表情。当他们突破最后一道防线,冲进中央控制室时,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没有惊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奇怪的平静。他站在控制台前,双手放在能量核心的启动装置上,转身面对他们,说出了最后的话:
“你们以为自己在拯救世界,实际上你们在终结人类进化的唯一机会。没有代价的进步是不存在的,没有牺牲的飞跃是幻梦。既然你们选择停留在原地,那么我将带走的,是未来。”
然后他按下了按钮。
林娜当时以为那是自毁装置,但现在她明白了——“先知”试图将整个观测站转移到另一个空间维度,一个他认为“更高级”的层面。但他失败了,或者计算有误,结果就是眼前的这场灾难。
“他是个疯子。”阿杰低声说,仿佛读懂了林娜的想法,“为了一个疯狂的理念,牺牲了数百人,包括他自己的追随者。”
“疯狂和远见往往只有一线之隔。”陈教授叹息,“在他的逻辑里,或许这是值得的牺牲。但无论如何,现在都结束了。”
真的结束了吗?林娜不确定。她望着那片空间乱流,感到一种深深的不安。“神谕”或许覆灭了,但那些研究呢?那些关于古文明、空间科技、人类潜能的数据呢?它们随着观测站一起消失了,但知识本身不会真正消失。总有人会寻找,会挖掘,会试图重启那些被禁止的实验。
夜色渐深,温度骤降。他们在一个相对避风的地方搭起简易营地——其实只是围坐在一起,靠着彼此的体温取暖。小杨用最后的医疗用品为大刘固定了断腿,老人疼得脸色苍白,但硬是没叫出声。阿杰将压缩饼干掰成小块分给大家,每人只得到可怜的一小块,但没人抱怨。
林娜靠在岩石上,仰望星空。在空间乱流的影响下,星星看起来有些扭曲,像是在水底看到的倒影。她想起了那些没回来的人:总是讲冷笑话调节气氛的小张,枪法精准但害怕蜘蛛的老王,还有李岩,那个默默承担最危险任务,最后用生命为他们争取了几秒钟的男人。
几秒钟,在平时微不足道。但在生死边缘,那是一个世界。
“我们会记住他们。”阿杰突然说,仿佛又一次读懂了她的思绪,“每一个。”
“然后呢?”小王轻声问,这个平时开朗的年轻人此刻眼神空洞,“记住之后呢?我们继续下一个任务,追踪下一个威胁,直到...”
“直到我们像他们一样?”老赵替他说完。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太重,太真实,而他们太疲惫。
陈教授缓缓开口:“在古文明文献中,有一个概念叫‘责任的传承’。那些建造了观测站——或者说,那些留下这些技术给后人的存在——相信知识本身没有善恶,但使用知识的人有选择。我们的选择定义了我们的文明。”
“我们做出了选择。”林娜说,声音在夜风中显得很轻,“我们选择了阻止‘神谕’,即使代价惨重。这意味着我们认为他们的道路是错误的。这个选择必须值得那些牺牲。”
阿杰点头:“所以我们要活下去,把这一切带回去,告诉人们发生了什么。不是为了歌颂我们的功绩,而是为了确保这样的代价不会白费,这样的错误不会重演。”
夜更深了,空间乱流的光芒渐渐减弱,但依然在缓慢旋转,像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林娜闭上眼睛,试图在脑海中记录这一刻:寒冷、疼痛、失去,但也有关键时刻的决断、互相扶持的手、继续前进的决心。
代价惨重的胜利,依然是胜利。而活下来的人,肩负着让这份胜利有意义的责任。
当第一缕晨光出现在地平线上时,阿杰唤醒了半睡半醒的队员们。空间乱流已经稳定下来,不再扩张,但依然存在,像一个诡异的湖泊,倒映着扭曲的天空。他们默默收拾起所剩无几的装备,搀扶着伤员,开始向八十公里外的救援点跋涉。
林娜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旋涡。在晨光中,它像一颗嵌入大地的黑色宝石,深邃,神秘,危险。那是八个人的坟墓,是一个组织的终结,是一段疯狂的理想最后的墓碑。
她转身,跟上队伍。每一步都带来腹部的刺痛,但每一步都更远离那个深渊,更靠近生者的世界。
前方的路很长,满是荆棘。但他们还活着,还能行走,还能记忆,还能选择。
这就是他们赢得的,用惨重代价换来的东西:继续前进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