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量乱区内的景象超越了所有人的认知极限。
陈博士艰难地调整着防护服的频率,眼前的景象像是一幅被疯狂神明撕碎的画卷。空间本身在这里呈现病态——地面时而如液态般起伏,时而又碎裂成无数悬浮的几何体;光线被扭曲、打碎,折射出令人眩晕的色斑。空气中充斥着低频嗡鸣,那是现实结构被撕裂的声音。
“跟紧我的脚步!”神谕首领的声音在通讯频道中响起,出奇地冷静,“这里每一步都可能触发空间褶皱。”
这支临时拼凑的小队包括陈博士、两名神谕组织的技术人员,以及首领本人。令人惊讶的是,两名技术人员一老一少,老者头发花白,年轻者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稚气,但他们移动的姿态却显示出长期应对异常环境的训练有素。
“能量读数已经突破阈值,”年轻的技术员报告,声音发颤,“防护服最多再支撑十五分钟。”
首领没有回应,只是继续向前。陈博士注意到他的步伐不再有往日的从容,那只曾经指点江山、策划阴谋的手,此刻正紧握着一支改装过的能量探测器,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穿越乱区的过程像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有几次,空间突然折叠,原本三米的距离瞬间拉伸成三十米;有一次,地面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紫色虚空,首领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年轻技术员的背包带。
“为什么?”陈博士终于忍不住在通讯频道中问,“你本可以留在后方指挥。”
首领的步伐顿了一下。“因为这里是我设计的。”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裂隙稳定器的原始图纸,出自神谕最深层的档案库。我知道它的每一个弱点,每一处可能被攻破的节点。”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建造这种东西?”老技术员嘶声问,他的防护面罩上已布满裂纹。
这一次,首领沉默了更久。
“我以为能控制它。”最终他说,声音低得几乎被能量乱流的嘶鸣淹没,“我以为这是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他们终于抵达了核心区边缘。
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座巨大的地下穹隆,穹顶高达百米,但此刻大半已崩塌,露出外面扭曲的天空。在穹隆中心,矗立着一座复杂的器物阵列——由七根高达二十米的晶柱围成环形,每根晶柱内部都涌动着不同颜色的能量流。这些能量在环形中心交汇,形成一个不断旋转的混沌球体,而那球体正中,就是通往虚无的裂隙。
或者说,曾经是裂隙。
如今,那已是一个狰狞的伤口。黑色、粘稠的触须状物质从裂隙中伸出,缠绕在晶柱上,像是某种寄生植物在汲取宿主养分。晶柱表面爬满了蛛网般的黑色纹路,原本纯净的能量流中混杂着污浊的暗影。
“污染程度百分之八十七,”年轻技术员查看读数,声音绝望,“稳定器已经被同化了,远程关闭协议完全失效。”
“手动引爆呢?”陈博士问。
“阵列基座下有紧急过载装置,”老技术员说,他的专业素养压倒了恐惧,“但需要有人留在那里,确保过载过程不被中断。一旦开始,反冲能量会形成封闭场,里面的人...不可能逃出来。”
一阵低沉的共鸣从阵列中传来,整个穹隆都在震颤。裂隙又扩大了一分,更多黑色物质涌出,在空中扭曲、伸展,似乎在感知这个世界。
“我去。”年轻技术员突然说,声音里有一种故作勇敢的颤抖,“我还年轻,学得不多,你们——”
“不。”首领打断了他。
所有人都看向他。在诡异的光芒中,神谕首领的身影显得既高大又渺小。他慢慢摘下头盔,这个动作在污染如此严重的区域无异于自杀,但他似乎已不在意。陈博士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他的脸——那不是一张纯粹邪恶的脸,而是一张疲惫、苍老、刻满岁月与野心的面容。眼角深刻的皱纹,紧抿的嘴唇,以及那双曾闪烁着狂热光芒的眼睛,此刻只剩一片深沉的疲惫。
“这是我的责任。”他说,声音平静得可怕,“我的设计,我的野心,我的...失败。”
“首领——”年轻技术员想说什么,却被老技术员按住了肩膀。
首领走向阵列基座,步伐稳定。他经过时,陈博士看到了他脸上转瞬即逝的表情变化——那是权力者被迫放弃一切时的挣扎,是对毕生追求即将化为乌有的不甘,是对死亡的恐惧,但最终,所有这些情绪沉淀为一种奇特的平静。
他在控制面板前跪下,手指在复杂的界面上快速操作。屏幕上滚动着数据和警告,红光在他瞳孔中跳动。
“你们有六分钟撤离到安全距离,”他没有回头,“出口在东北角,那里有一条应急通道,应该还能用。”
“你本可以成为伟人。”陈博士突然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个。
首领的手指停了一瞬。
“伟人。”他重复这个词,发出一声短促的笑,那笑声里满是苦涩,“我曾经也这样认为。改变世界,创造新秩序,引领人类进化...多么崇高的目标。”
控制面板上,倒计时开始:5:59,5:58...
“但通往地狱的道路,”他继续操作界面,声音低沉,“往往由善意铺就。或者说,由自认为的善意。”
他转头看了陈博士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有一丝讽刺,一丝遗憾,一丝自嘲,还有一丝...释然?
“告诉吴涯,”他说,每个字都清晰有力,“我错的,是方法,不是目标。”
然后他做了个出人意料的动作——从脖子上扯下一个挂坠,扔向陈博士。那是一个银色的徽章,正面是神谕组织的标志,背面刻着一行小字:“为了更光明的明天”。
“现在,走。”
老技术员拉住了还想说什么的年轻人,陈博士最后看了首领一眼。他正专注地盯着控制面板,背挺得笔直,像是准备进行一场重要演讲,而不是迎接死亡。
他们刚冲进应急通道,身后就传来机械启动的轰鸣。通道门在他们身后关闭的瞬间,陈博士透过狭窄的观察窗回望——
首领站在阵列中心,黑色触须已蔓延到他脚边。他手中握着一个手动起爆器,那是最后的安全措施。他的嘴唇在动,似乎在说什么,但隔着厚厚的合金门,什么也听不见。
然后,他按下了按钮。
先是寂静。
绝对的、吞噬一切的寂静。
接着,光诞生了。
那并非爆炸的闪光,而是一种更原始、更纯粹的光明,从裂隙核心迸发,瞬间充满了整个穹隆。黑色触须在光芒中汽化、消散,晶柱逐一过载,绽放出最后的璀璨。光芒透过观察窗,如此强烈,以至于陈博士不得不闭上眼睛。
即使闭着眼,她也能“看见”那光芒——它直接烙印在视网膜上,印在意识深处。
然后是声音。不是爆炸的巨响,而是一种低沉的共鸣,仿佛世界本身在叹息。通道剧烈震颤,灰尘和碎片从天花板落下。应急灯光闪烁不定。
当震颤终于停止,陈博士睁开眼睛。
观察窗外,只有一片狼藉。器物阵列已不复存在,晶柱化为满地碎晶,散发着残余的能量微光。裂隙消失了,只留下一个焦黑的、边缘融化的坑洞。空气中飘浮着细小的光点,像是一场无声的告别。
穹隆顶部的裂缝透进真实天空的光——灰白、平淡,但无比真实。
“他...”年轻技术员的声音哽咽了。
陈博士握紧了手中的徽章,金属边缘硌得手心发痛。她想起首领最后的表情,那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对权力的留恋,对失败的悔恨,以及最后时刻抓住的一丝残存尊严。
他不是英雄,从来都不是。但他最后的选择,让他也没有成为彻底的小丑。
“走吧,”她说,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还有人在等我们。”
在转身离开前,她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废墟。光芒散尽的焦土上,几片银色碎片反射着天光——那是手动起爆器的残骸。
陈博士将徽章放入口袋,感受着那微温的金属贴在身上。那句话在她脑海中回响,复杂而沉重:
“我错的,是方法,不是目标。”
通道延伸向光明,而身后,只有寂静。爆炸结束了,裂隙封闭了,一个野心与疯狂的时代,随着那光芒一同消逝了。
但问题依然存在,陈博士想。目标本身——那个“更光明的明天”——又究竟是什么?谁有权定义它?以什么为代价?
她没有答案。只有继续前行,走向那个被拯救的、不完美的世界,走向那些等待他们的人,走向吴涯和他的战友们,走向所有在这场灾难中幸存下来的人们。
脚步声在通道中回响,一声声,坚定地,向着光明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