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隙在魔法能量的冲击下终于稳定下来,但期待中的金色光芒并未出现。
那是一个违背物理定律的视觉奇观——在祭坛上方三米处,空间本身像是被撕开了一道不规则的黑色伤疤。这道裂隙的边缘微微颤动,内部不是星空,不是异界风景,甚至不是黑暗,而是一种纯粹的、概念性的“无”。它不反射光线,反而吞噬了周围的光,使祭坛所在的区域比最深的夜还要漆黑,仿佛那里从未存在过任何光源。
一股气息从裂隙中涌出。
那并非气味,而是一种直接侵入感知的存在感——冰冷,比极地冰原下埋藏万年的尸骨更冷;死寂,比真空宇宙中永恒的沉默更令人窒息;恶意,比世上最深的仇恨更原始、更无目的性,像是宇宙本身对存在这个概念的本能排斥。
首当其冲的是围绕祭坛的“神谕”成员。
最先倒下的是那名维持裂隙稳定的法师。他戴着面具,但面具下突然爆发出非人的尖叫,那声音扭曲变形,像是声带在瞬间经历了千万年的腐朽。他扔下法杖,双手疯狂抓挠自己的面具,金属与皮肉摩擦的声音令人牙酸。不到三秒,他的动作僵住了,身体以违反关节构造的方式扭曲,四肢如蜘蛛般反向撑地,然后猛地扑向离他最近的同伴。
“警戒!”一名“神谕”战士喊道,但他举起的剑在半空中停住了。
他的眼睛透过面具的眼孔,直直盯着裂隙。那眼睛里的神采迅速褪去,像退潮的海水留下空洞的滩涂。剑“哐当”落地,他缓缓转身,走向祭坛边缘,然后毫不犹豫地踏出——祭坛高五米,他头朝下栽在石地上,颈骨折断的声音清脆而短促,但他还在动,用折断的脖子支撑身体,试图站起来。
混乱如瘟疫般蔓延。
一个女术士开始撕扯自己的长袍,喉咙里发出婴儿般的咯咯笑声,眼泪却混着血水从脸颊流下;两名战士互相攻击,完全无视对方的武器已刺入自己身体;一个弓箭手将箭矢一根根插入自己的手臂,表情虔诚如进行某种神圣仪式。
“不……不可能是这样……”神谕首领面具下的狂笑凝固了。
他后退一步,手中那本记载着裂隙召唤仪式的古籍突然变得沉重如铅。书页自行翻动,停在一页他从未注意过的附录——那是用一种近乎消失的古老语言书写的警告,字迹暗红如干涸的血:
“此门非门,乃饥渴之喉;彼端无宝,唯有深渊回望。”
他猛地抬头,裂隙正在扩大。
那股冰冷死寂的气息已凝聚成形,变成一种若有若无的灰色薄雾,从裂隙边缘渗出。雾气所过之处,石地表面并未结冰,却出现了细密的裂纹,仿佛石头本身正在经历亿万年的风化过程。空气变得黏稠,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某种看不见的尘埃。
“撤退!封闭祭坛!”首领终于吼道,声音因恐惧而尖锐。
但已经太迟了。
裂隙深处,有什么东西“看”了过来。
那并非视线,而是一种存在性的确认,如同沉睡者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祭坛周围的符文一个接一个熄灭,不是被破坏,而是“被遗忘”——它们依然刻在石头上,但似乎失去了所有意义,变成一堆无意义的划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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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涯团队藏身的废墟距离祭坛约两百米,但这距离在此时显得毫无意义。
苏小妹最先有反应。她正用灵觉探查祭坛方向,突然像是被无形的针狠狠刺入太阳穴,痛哼一声跪倒在地,鼻血滴在石板上。她的灵视中,那裂隙不是黑暗,而是某种比黑暗更基本的东西——存在本身的“缺失”。
“那是……什么……”她艰难地喘息,眼前闪过破碎的画面:无星的夜空、不断重复的几何图形、意义不明的低语在意识边缘回响。
老刀本能地拔出双刀,但手臂在微微颤抖——这在他身上从未发生过。他经历过三十七次生死关头,面对过最凶残的匪徒、最诡异的怪物,但从未感受过这种恐惧。那不是对受伤或死亡的恐惧,而是更原始的东西:对“不存在”的本能抗拒。
“头儿,我们得走,现在。”老刀的声音出奇地平静,但吴涯听出了那平静下的紧绷——那是刀锋将断前最后一丝稳固。
陈青玄的手指飞快掐算,脸色越来越白。“天机混沌……不,不是混沌,是‘无’。”他看向吴涯,眼神中有罕见的恐慌,“吴兄,那不是我们能理解的东西。卦象显示……空亡,一切皆空。”
吴涯盯着那道裂隙,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跳动。他见过许多超自然现象,但这个不同。神谕组织召唤的并非某种实体,甚至不是鬼魂或恶魔——那些至少是“存在”的。而裂隙另一端涌出的,是存在本身的反面,是现实的溃烂,是意义的溶解。
“它会影响多远?”吴涯问,眼睛没有离开祭坛。
苏小妹擦去鼻血,灵觉如触手般小心延伸,但一接近裂隙百米范围,就感到剧烈的排斥。“它在扩散……很慢,但确实在扩大。灵能、魔法、甚至物理法则……在那片区域都变得‘不确定’。”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祭坛旁一柄掉落的长剑突然如沙粒般散落,金属碎屑在半空中悬浮,然后缓慢消失,不是熔化,不是分解,而是“不再存在”。
神谕首领正组织残存部下撤退,但撤退变成了溃散。那些尚未完全疯狂的人尖叫着逃离祭坛,但灰色薄雾如活物般延伸,追上了一个落在后面的术士。他的脚步慢下来,然后停住,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手指正从指尖开始变得透明,不是隐形,而是存在本身在淡化。他张着嘴,没有声音发出,整个人如同被橡皮擦去的铅笔痕迹,在几秒内彻底消失,连衣服都没有留下。
“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老刀低吼。
“也许是他们试图召唤的‘神’。”陈青玄涩声道,“但神谕理解错了——神不一定是拥有无尽力量的实体,也可能是一种……概念。一种我们无法承载的概念。”
裂隙突然剧烈颤动。
薄雾倒卷回裂隙,仿佛那深渊在吸气。所有声音消失了,风停,远处森林的虫鸣戛然而止,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绝对的寂静笼罩了整片区域。
然后,裂隙中伸出了“手”。
那不是肢体,而是空间本身的畸形——裂隙边缘向外凸起,形成类似手掌的形状,但那“手”有五指,有七指,有无尽的分叉,形态在不断变化,违背一切几何规则。它由纯粹的“无”构成,却在现实中投下影子——那影子也不是黑暗,而是一种视觉上的空洞,看久了会让眼睛刺痛,大脑拒绝理解。
手掌向下探,触碰到祭坛中央的石柱。
没有声音,没有爆炸,石柱从接触点开始“消失”。不是粉碎,没有碎屑,它的一部分直接不存在了,剩下的部分悬在半空,违反重力地停滞了一瞬,然后才轰然倒塌。
“它在……吃现实?”苏小妹喃喃道。
神谕首领终于彻底崩溃。他撕下面具,露出一张因恐惧而扭曲的中年男子的脸。他跪倒在地,朝着那手掌伸出双臂,用古老的语言呼喊什么——也许是咒语,也许是祈祷,也许是哀求。
手掌转向他。
停顿了心跳一次的时间。
然后,首领也消失了。没有过程,没有闪光,只是前一瞬在那里,后一瞬不在。他站立的地方,石板完好无损,仿佛从未有人站立。
残存的神谕成员发出最后的尖叫,四散奔逃。但手掌并未追赶,它似乎对“生命”没有特殊兴趣,只是缓慢地、系统地触摸祭坛的其他部分。每触碰一处,那里就消失一片——石头、符文、散落的装备、甚至空气中的尘埃。
“它在扩张。”吴涯终于说,声音干涩,“它碰到的东西越多,它就越……稳固。看裂隙边缘,它在变宽。”
确实,随着手掌的“进食”,裂隙的黑色边缘向外扩张了寸许,虽然缓慢,但确实在变大。
“我们必须阻止它。”苏小妹说,尽管脸色苍白,但眼神坚定,“如果让它继续扩大,最终整个区域,甚至更远的地方都会……”
“怎么阻止?”老刀问,“刀砍?法术轰?那东西看起来不吃任何攻击。”
陈青玄突然说:“也许……不是阻止它。是阻止它‘过来’。”
他指向祭坛基座上那些尚未被完全破坏的符文:“神谕用能量维持裂隙,如果我们切断能量供应,裂隙可能会关闭。但那手掌已经部分过来了,它可能会抵抗。”
“那我们就先切断能量,再想办法把它塞回去。”吴涯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眼神里有一种近乎鲁莽的决绝,“老刀,你和青玄去破坏祭坛的能量节点——东、西、南、北四个基柱,应该还有残余的魔法连接。小妹,你用灵觉找最薄弱的点。我来引开那东西的注意力。”
“你怎么引开一个不吃物理攻击的概念性存在?”老刀瞪眼。
吴涯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倒出几块颜色各异的晶体——那是他们在之前冒险中获得的魔法物品,储存着不同属性的能量。“它吃‘现实’,但现实有很多种。也许某些现实它消化得慢一些。”
他顿了顿,看向那道裂隙和那只不断变化的手掌。
“至少,它似乎对‘新出现’的东西有兴趣。每次有东西消失,它会停顿一下,然后寻找下一个目标。就像……好奇。”
“用你的命满足它的好奇心?”老刀吼道。
“用这些。”吴涯举起晶体,“它们蕴含浓缩的能量形态,是高度结构化的‘现实’。希望它能多嚼一会儿。”
没有时间争论。手掌已经破坏了半个祭坛,裂隙宽度已从最初的一米扩大到一米五。灰色薄雾再次开始渗出,这次扩散的速度明显加快了。
“行动!”吴涯低喝,率先冲出了废墟。
他故意踩碎一块石板,声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手掌的动作停住了,然后缓缓转向声音的方向。那无数手指的虚影在空中蠕动,像是在“嗅探”。
吴涯感到一股冰冷的注视落在身上,不是来自手掌,而是来自裂隙深处。那注视穿透皮肉,直抵存在本身,让他产生一种荒诞的感觉:自己只是一个暂时的偶然,随时可能被抹去,如同黑板上的粉笔字。
他压下恐惧,将一块火红晶体用力扔向手掌相反的方向。
晶体在空中爆开,化作一团炽热的火焰——然后火焰在距离手掌十米处突然熄灭,不是被扑灭,而是“从未燃烧过”。
但手掌转向了那个方向,停顿了两秒。
“它需要时间理解被它消除的东西。”吴涯脑中闪过这个念头,同时向东侧基柱冲去。老刀和陈青玄已从另一侧接近另外三个基柱。
苏小妹跪在废墟边缘,灵觉全力展开,寻找祭坛魔法结构的薄弱点。她的意识在狂乱的虚无边缘游走,就像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找到了——北侧基柱有一道裂纹,那是之前战斗留下的,能量在那里有轻微泄漏。
“北柱!裂纹处!”她喊道。
老刀已到西柱,双刀灌注内力,狠狠劈向柱身的符文连接处。石屑飞溅,但符文只是暗淡了些许。不够。他咬牙,从腰间抽出两枚雷火弹——这是最后的存货。
“让开!”他对正在破解南柱符文的陈青玄喊道,将雷火弹塞进西柱的裂缝。
轰!
爆炸震动了祭坛,西柱的符文链彻底断裂,能量如失控的水流般四溢。裂隙猛地一颤,手掌的动作变得狂乱,像是突然失去了某种支撑。
它“看”向了老刀。
手掌瞬息间出现在老刀面前——不是移动,而是老刀所在位置与手掌之间的空间“折叠”了。老刀挥刀砍去,刀刃穿过手掌的虚影,没有任何触感,但他握刀的右手从指尖开始变得透明。
“老刀!”吴涯目眦欲裂,将手中所有晶体全部扔向裂隙本身。
晶体在空中绽放出各色光芒——火焰、冰霜、闪电、纯粹的光——然后在接近裂隙时一一消失,但每一次消失,裂隙都会颤动,手掌的透明度会增加一分。它似乎必须在“消化”外来现实和维持自身存在之间分配“注意力”。
老刀的右手已透明到手腕,但他左手猛地抽出腰间的匕首,不是攻击手掌,而是狠狠刺入自己的右肩!
剧痛让他闷哼一声,但神奇的是,透明的趋势停住了,甚至开始缓慢倒退。疼痛,强烈的感官刺激,是“存在”的锚点。
“它消除的是‘无干扰的现实’!”陈青玄恍然大悟,“强烈的感官输入、极端的情感、矛盾的信息——这些会干扰它的‘消化’!”
他不再试图破坏符文,而是盘膝坐下,开始以最快速度念诵道家八大神咒。这不是攻击,而是制造“信息”——复杂的音节、古老的韵律、充满矛盾的哲学概念。
手掌在他的方向转来,似乎有些“困惑”。
苏小妹也明白了。她闭上眼,不再用灵觉探查弱点,而是全力释放自己所有的记忆、情感、感知——童年时阳光的温度、第一次施术的恐慌、失去亲人的痛苦、与队友并肩的温暖。杂乱无章的人生碎片,作为信息洪流涌向手掌。
手掌在空中僵住了,形态开始不稳定,时而像手,时而像树根,时而像分形几何图形。
裂隙开始收缩。
“继续!”吴涯吼道,自己则冲向西柱,用短刀在石柱上疯狂刻划——不是符文,而是乱七八糟的线条、无意义的涂鸦、自相矛盾的语句。他在创造“无意义的现实”。
手掌剧烈颤抖,似乎“过载”了。它猛地缩回裂隙,但在完全缩回前,那无数手指的虚影突然向四面八方爆发,化作千万条细丝,刺向在场的每一个人。
这不是物理攻击。细丝穿过身体,没有伤口,但每个人都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记忆的碎片在脑中翻腾——被遗忘的童年片段、潜意识的恐惧、从未注意过的细节,全部涌上意识表层。
“它在……反哺?”苏小妹跪倒在地,大脑被涌入的信息淹没。
裂隙急剧收缩,从一米五缩到一米,再到半米,最后只剩下一道黑色的细线。
但在完全闭合前,一个“声音”直接在所有人意识中响起。
那不是语言,不是一个词汇,而是一个概念,一个植入深层意识的印记:
“我已知晓此处的‘味道’。我会记住。”
然后裂隙消失了。
祭坛一片狼藉,三分之二的石结构已经“不存在”,剩下的部分也布满裂纹。地上散落着装备和尸体——那些被精神污染杀死的人还在,但被手掌直接触碰消失的,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寂静重新降临,但这次是正常的寂静,有风声,有远处隐约的虫鸣。
吴涯喘着粗气,看向同伴。老刀的右手已经恢复正常,但肩上的伤口在流血。陈青玄脸色苍白如纸,诵咒过度。苏小妹眼神涣散,还在处理涌入的信息。
“它……还会回来吗?”老刀哑声问。
吴涯看向裂隙曾经存在的地方,那里现在只有一片狼藉的石头。
“它说它会记住。”他缓缓道,“而我们刚刚让它尝到了这个世界的‘味道’。”
夜幕低垂,废墟中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寂静,但每个人都清楚,有什么东西已经改变了。深渊曾向这个世界投来一瞥,而这一瞥,是双向的。
它看见了他们。
而他们,也窥见了存在边缘之外,那令人疯癫的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