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涯感觉自己像一座孤岛,被突如其来的命运潮水反复冲刷、剥离。
琉璃的话语如同最精密的手术刀,一层层剖开他过往认知的假象,露出鲜血淋漓的真相核心。
他不仅仅是某个计划的“产物”,更是早已被预设好的“容器”,等待着承载足以颠覆世界的力量。
而云瑶的手紧紧握住他,仿佛是他与这个尚且熟悉的世界之间,唯一残存的、温暖的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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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全室内,那撼动灵魂本源的共鸣终于彻底平息,只余下死寂,以及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细微的能量焦糊味。墙壁上流转的幽蓝纹路黯淡下去,恢复了金属的冰冷质感,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仪式只是一场集体幻觉。
吴涯依旧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灵魂深处传来的、难以言喻的钝痛。那不是肉体的创伤,而是一种更根本层面的透支与震荡。他闭上眼,试图将脑海中那些爆炸性的碎片拼凑起来——破碎的时空光影、婴儿凄厉的啼哭、古老贵族决绝的背影、还有那贯穿无数时空维度的、冰冷而宏大的注视……
这些画面如同陨石雨般砸落,将他过去二十多年平凡(或者说,他自以为平凡)的人生砸得千疮百孔。他不是偶然被卷入的倒霉蛋,他甚至可能……根本就不是一个“自然”的产物。他的灵魂,从他诞生的那一刻起,不,或许更早,早在他的血脉源头被送入时空乱流之时,就已经被标记,被设计,被塑造成一个为了应对某个遥远未来终极危机的……“变量”。
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比安全室的金属墙壁更冷,从他脊椎一路蔓延到头顶。他感觉自己像一座孤岛,被突如其来的命运潮水反复冲刷、剥离,随时可能彻底坍塌,沉入无边的黑暗。
就在这时,一只微凉却坚定的手,轻轻覆盖在他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手背上。
是云瑶。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他身边,另一只手递过来一瓶打开的能量补充液。她的眼神里没有了平日里的清冷与疏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情绪——有与他同等的震撼,有深切的担忧,还有一种……仿佛怕他下一刻就会碎裂消失的小心翼翼。
吴涯抬起头,对上她的目光。那目光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穿透了他内心翻涌的黑暗与混乱,成为了他与这个尚且熟悉的世界之间,唯一残存的、温暖的锚点。他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反手用力握住她的手,从那细微的触感中汲取一丝真实存在的力量。
琉璃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两人面前,她依旧笼罩在淡淡的灵魂辉光中,绝美的脸庞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刚才揭示的惊天秘密不过是陈述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她看着吴涯,那双深邃如星渊的眼眸,似乎能洞悉他灵魂深处最细微的震颤。
“看来,你已经开始理解‘变量’一词的真实重量。”琉璃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但这仅仅是开始。你的独特之处,远不止于这被预设的‘因果’身份。”
吴涯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那种巨大的虚无感中挣脱出来,声音沙哑地开口:“‘容器’……和‘钥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紧紧盯着琉璃,“告诉我全部。我有权知道,我……到底是什么?”
云瑶也下意识地握紧了吴涯的手,身体微微前倾,显露出同样的紧张与急切。
琉璃的视线在吴涯和云瑶交握的手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砸在寂静的空气中。
“首先,是‘容器’。”她抬起手,指尖萦绕起一丝极其微弱的、却让吴涯灵魂本能战栗的幽暗能量,那是不化骨本源之力的细微投影。“我的本质,是不化骨,是超越凡俗理解的至高契约与力量凝结。寻常生灵,即便是强大的修行者,其灵魂结构也如同脆弱的陶罐,强行承载我的力量,唯一的下场便是被同化、侵蚀,最终彻底崩解,化为维系我存在的养料,或者更糟,成为失去自我、只知执行契约本能的傀儡。”
她指尖的那丝能量轻轻跳跃了一下,安全室内的光线都随之扭曲了一瞬。
“但你,吴涯,你的灵魂结构……是特殊的。”琉璃的目光再次落在吴涯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珍稀造物的探究意味,“它并非天然形成,而是经过极其精密的‘设计’与‘调整’。你的灵魂核心,存在着一种……我们称之为‘绝对稳定锚点’的特性。这使得你的灵魂能够像一个无比坚固、且内部结构极其精妙的‘容器’,完美地容纳我的契约之力,并将其稳定下来,而不会被你自身的意识污染,也不会被我的力量本质反噬、同化。”
吴涯瞳孔骤缩。他想起了与琉璃签订契约时的情景,那种灵魂被强行撕裂、又被某种力量强行稳固下来的极致痛苦。原来那不是侥幸,也不是他的意志足够坚定,而是因为他的灵魂……生来就是一个特制的“罐子”?
“所以,我能够与你签订共生契约,不是因为我是天选之子,而是因为……我是那个唯一合适的‘罐子’?”吴涯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嘲的颤抖。
“可以这么理解。”琉璃并未否认,“你是最理想的‘契约载体’。没有你的存在,我或许依旧会寻找其他方式履行契约,但过程将充满不确定性,代价也将无比巨大,且几乎不可能达到如今这种……相对平衡的共生状态。你是确保‘不化骨’之力能被精确、稳定运用的关键枢纽。”
相对平衡……吴涯咀嚼着这个词,只觉得无比讽刺。他这随时可能被真相和力量压垮的状态,就是所谓的平衡?
“那‘钥匙’呢?”云瑶忍不住出声问道,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似乎想尽快弄清所有加诸在吴涯身上的重负。
琉璃转向云瑶,微微颔首,继续解释:“‘钥匙’,关乎他的血脉本源,也就是我刚才提到的,那位被送入时空乱流的幽冥贵族后裔的身份。”
她顿了顿,仿佛在调动某些极其古老久远的记忆:“幽冥族,作为曾经触摸到宇宙本源规则的强大文明,他们所创造的终极造物,其启动和操控并非依靠能量多寡或技巧高低,而是需要最根本的‘权限认证’。这种权限,深植于血脉与灵魂本源之中,是任何后天手段都无法复制的唯一标识。”
“终极造物?”吴涯喃喃重复。
“例如,能够撬动星辰轨迹、修改局部宇宙常数的‘世界引擎’;又或者,封存着幽冥族最高武力,足以裁定文明生灭的‘终焉兵器库’。”琉璃的语气平淡,却说着足以让任何知情者肝胆俱裂的词汇,“这些造物,在幽冥族消散于历史长河后,大多已沉寂、遗失或自我封存。但它们并非彻底消亡。在某些特定的条件被满足时,它们会重新响应‘召唤’。”
她的目光重新锁定吴涯,变得无比锐利:“而你的血脉,吴涯,就是那把唯一的、活体的‘钥匙’。你是启动这些足以改变世界、甚至重塑规则的战略级存在的先决条件。你的出生,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为了在某个‘终极危机’降临时,能够有资格启动这些先祖遗留的最终手段。”
安全室内陷入了更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容器”与“钥匙”。
一个是为了承载毁灭与守护的力量,一个是为了开启创造与终焉的大门。
这两个身份,如同两道无形的、却重若山岳的枷锁,彻底锁死了吴涯的未来。他不再是一个拥有自由意志的独立个体,他从生命源头开始,就是一个被精心设计、用于应对危机的工具。他的灵魂是特制的容器,他的血脉是唯一的钥匙。他所经历的每一次选择,每一次挣扎,甚至是他与琉璃的相遇,与云瑶的羁绊,是否也都在那冥冥之中的“计划”之内?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之前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坚持,在此刻看来,都像是一场早已写好剧本的拙劣表演。
云瑶清晰地感受到了吴涯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绝望。她的心紧紧揪起,忍不住看向琉璃,声音带着一丝质问:“难道……就没有任何例外吗?他就必须承受这一切?这所谓的‘终极危机’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是他?”
琉璃面对云瑶隐含激动的质问,神情依旧淡漠:“宇宙的运行自有其规则与代价。‘变量’的存在,本身就是应对不确定性的一种极端保险。至于危机为何,我所继承的契约记忆碎片中并无明确指向,只知其关联整个生态系统的存续。而为何是他……”她的目光再次落在吴涯身上,那目光中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情绪,快得像是错觉,“因为因果的链条选中了他。他是无数可能性坍缩后,唯一的现实。没有‘为什么’,只有‘是’。”
只有‘是’。多么冷酷而绝对的答案。
吴涯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干涩而苍凉。他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望向琉璃:“所以,我的人生,我的痛苦,我的挣扎……都只是某个宏大计划里早已标定好的步骤,对吗?甚至连我此刻感到的愤怒和绝望,是不是也在计算之内?”
琉璃沉默地看着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这种沉默,更像是一种默认。
云瑶看着吴涯近乎崩溃的样子,心如刀绞。她猛地站起身,挡在吴涯和琉璃之间,尽管知道这举动在琉璃面前毫无意义,但她还是下意识地想要保护他。她对着琉璃,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前辈!就算……就算这一切都是真的,吴涯他也有权选择!他不是工具!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琉璃的视线越过云瑶,依旧落在吴涯身上,她的声音似乎放缓了一丝,但依旧带着非人的理性:“选择,从来都是存在的。契约签订时,你选择了握住我的手。得知真相后,你依然可以选择如何面对。是背负起‘容器’与‘钥匙’的职责,探寻背后的真相与危机,还是拒绝、逃离,甚至……尝试自我毁灭,以终结这被设定的命运。”
“自我毁灭”四个字,像一根冰刺,扎进吴涯和云瑶的心底。
“但你需要明白,”琉璃继续道,“无论你做出何种选择,你身负的血脉与灵魂特质不会改变。危机或许不会因你的逃避而消失,反而可能因失去‘变量’的制衡而加速降临。你的存在本身,已经成为了因果的一部分,无法真正剥离。”
她的话,彻底堵死了所有轻松的道路。接受,是背负起难以想象的重担。拒绝,则可能带来更严重的、无法预料的后果。他甚至没有彻底消失、一了百了的自由,因为他的消失本身,都可能引发连锁灾难。
吴涯缓缓低下头,将脸埋入双掌之中。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安全室内,只剩下他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以及云瑶因紧张而加快的心跳声。
真相的重量,远超他所能承受的极限。他仿佛被抛入了一个没有光的深海,四周是无形的巨大压力,要将他挤压成齑粉。
时间,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是几个世纪般漫长。
吴涯终于缓缓抬起头。他脸上的痛苦和迷茫并未完全消散,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中,却挣扎着燃起了一点微弱的、却异常执拗的光。他推开云瑶试图搀扶他的手,依靠着自己的力量,有些踉跄地,但终究还是站稳了身体。
他直视着琉璃那双深邃的眼眸,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沉淀下来的力量,尽管那力量听起来如此疲惫,仿佛源自破碎的灵魂废墟。
“告诉我……”他一字一顿地问道,声音在寂静的安全室里回荡,“那个把婴儿……把我的先祖送入时空乱流的贵族……他到底是谁?他……是我吗?”
他问出了最关键,也最恐怖的问题。
他是容器,是钥匙,是变量。
那么,那个在起源之处做出如此决绝选择的存在,那个赋予他这一切“宿命”的源头——
他,究竟是谁的转世?还是说,他从来都只是……那个存在延续至今的一个片段,一个工具?
琉璃凝视着他,这一次,她的沉默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长久。安全室内幽蓝的微光在她绝美的脸庞上投下变幻的阴影,让她看起来更加神秘莫测。
最终,她微微启唇,给出了一个并非答案的答案:
“关于那位贵族的具体身份,以及你与他的关联本质……我所知的契约记忆亦不完整。或许,答案隐藏在幽冥族遗留的更深层秘密之中,隐藏在‘钥匙’所能开启的某个地方。”
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观测站厚重的壁垒,望向了无垠的宇宙深处。
“探寻你自身存在的终极答案,本身,或许就是应对那场终极危机的……第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