鹞子的话音不高,却像一块沉重的巨石投入吴涯心湖,瞬间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滔天巨浪。钥匙?自己这副残破的身躯,这纠缠着不祥之物的存在,竟然是开启这座千年古城核心的“钥匙”?一股强烈的荒谬感席卷而来,几乎让他失笑。但这荒谬感转瞬即逝,被胸腔内不化骨传来的、越来越无法忽视的共鸣彻底碾碎。
那共鸣不再是细微的指引,而变成了一种沉闷的、如同战鼓般的心跳,源自他体内,却又与脚下这片大地深处某种庞大的存在同频共振。一股原始、苍凉、不容抗拒的呼唤,像无形的丝线缠绕着他的意志,强有力地牵引着他,目标明确地指向水潭对面——那隐匿在幽暗之中、向下延伸不知通往何处的石阶。他甚至能感到双脚所站的岩石,都在传递着一种微弱的、迎接般的震颤。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张槐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锥,瞬间刺破了这诡异的氛围。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高大坚实的身躯如同壁垒,毫不犹豫地将状态明显不对的吴涯护在身后。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紧紧锁定在鹞子脸上,试图从那看似平静的笑容中找出任何一丝破绽。“从迷宫到悬魂梯,步步杀机。现在你说他是钥匙?谁知道这不是你们精心布置的又一个圈套,想把我们引向绝地,一网打尽?”
站在鹞子侧后方的黑牙闻言,从喉咙里挤出一声不屑的狞笑,粗壮的手臂肌肉贲张,似乎随时准备动手,却被鹞子一个轻描淡写抬手的手势阻止了。鹞子脸上不见丝毫恼怒,反而那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加深了几分,像是在欣赏张槐这份合乎情理的警惕。
“张兄弟的谨慎,理所应当。在这鬼地方,多长几个心眼才能活得久。”鹞子的语气甚至带着几分赞许,但他话锋随即一转,“不过,若我鹞子真有心要害几位,之前在水下暗流、在迷魂阵般的地下迷宫,机会多得是,何必浪费口舌,多此一举?”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张槐的肩膀,在面色苍白、冷汗涔涔的吴涯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缓缓指向那片沉寂得令人心慌的漆黑潭水。“况且,真假虚实,口说无凭。或许,我们可以由它来做个见证。”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原本平静如镜面的潭水,毫无征兆地沸腾般涌动起来,中心处泛起一圈圈浑浊的涟漪,并且以惊人的速度不断扩大。一股阴冷彻骨、带着浓重腐烂腥臭气息的寒风凭空而生,瞬间弥漫了整个石窟,温度骤降,呵气成霜。几道手电光柱慌乱地扫向水面,只见那原本墨黑的潭水变得如同搅浑的泥浆,水底深处,一个庞大无比的黑影正以一种令人心悸的速度上浮,带动整个水潭都似乎在微微震动。
“后退!紧贴石壁!”张槐瞳孔骤缩,厉声大喝。三人反应极快,背脊死死抵住冰冷粗糙的岩壁,心脏狂跳,目光死死盯住那翻涌的水面。
而吴涯的感受最为强烈和恐怖!胸口的不化骨在那一刻不再是冰冷,而是骤然变得滚烫,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按在他的胸骨上,剧痛钻心!与此同时,一股暴戾、混乱、充满原始兽性的情绪洪流,如同决堤的狂涛,蛮横地冲垮了他意识的堤防,试图将他吞没。眼前的一切开始扭曲、旋转,张槐和王教授焦急的面容变得模糊,耳边是无数细碎、疯狂、非人的呓语嘶鸣,像是万千冤魂在海底深渊集体哀嚎。他闷哼一声,双腿一软,若非王教授及时搀扶,几乎要瘫倒在地。
“吴涯!撑住!”王教授的声音充满了惊惶,他紧紧抓住吴涯的手臂,能清晰地感受到年轻人身体不受控制的剧烈颤抖。
就在这时——
轰!!!
潭水如同被投入了重磅炸弹,轰然炸开,漫天水花夹杂着刺骨的寒意四散飞溅。一条水桶粗细、布满暗绿色厚重鳞片、粘滑无比的巨大触手,如同来自深渊的魔怪,猛地冲破水面,带起的水流如同小型瀑布。那触手以一种违背其庞大体型的惊人速度,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声,朝着紧贴石壁的三人,尤其是吴涯所在的位置,以雷霆万钧之势狠狠砸落!触手上密密麻麻布满了碗口大的吸盘,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每个吸盘的中央,都清晰可见一圈惨白锐利、不断开合蠕动的利齿,摩擦发出“喀嚓喀嚓”的瘆人声响,光是声音就足以让人头皮发麻,魂飞魄散。
“闪开!!”张槐目眦欲裂,生死关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和解数,他先是猛力将搀扶着吴涯的王教授向侧面推开,同时自己用肩膀狠狠撞向几乎失去意识的吴涯,两人一起狼狈地向侧方翻滚出去。
轰隆!!!
触手的致命一击重重砸在三人方才立足之处。碎石如同子弹般激射,坚硬的石壁被硬生生砸出一道蛛网般龟裂的深坑,整个石窟都为之震颤。可以想象,若是被这一击砸死,必然是骨肉成泥的下场。
而更让张槐和王教授心沉谷底的是,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恐怖袭击,鹞子和黑牙却像是早有预料般,依旧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甚至连脚步都未曾移动分毫。鹞子甚至还颇为悠闲地抬手,轻轻拍掉了溅射到衣角上的几颗水珠,仿佛眼前这骇人的景象不过是一场与己无关的表演。那恐怖的巨大触手也似乎对他们二人视若无睹,一击落空后,只是短暂地停滞了一下,粘滑的表面蠕动调整方向,顶端那些惨白的利齿齐齐转向,再次精准地锁定了被张槐撞开、正挣扎着想要爬起的吴涯!它那没有眼睛的尖端微微摆动,仿佛能清晰地感知到从不化骨中散发出的那种特殊而诱人(或者说,令它憎惧)的气息。
“呃啊啊啊——!”吴涯双手死死抱住几乎要裂开的头颅,发出痛苦至极的嘶吼。外界的死亡威胁与体内意识的狂暴冲击形成了里应外合的碾压,不化骨中沉睡的古老意识碎片在这强烈的刺激下彻底沸腾、失控。无数混乱、扭曲、光怪陆离的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疯狂闪现:巨大到遮天蔽日的阴影在无尽深海中无声游弋;身穿古老服饰的先民跪伏在祭坛前,进行着血腥而虔诚的祭祀;模糊的血肉之躯与某种难以名状、散发着非人光辉的存在强行融合、扭曲……与之交织的是滔天的杀戮欲望、盲目的崇拜狂热、刻骨铭心的恐惧以及毁灭一切的疯狂……各种极端对立的情绪如同沸腾的岩浆,灼烧着他的每一根神经,要将他属于“吴涯”的理智彻底蒸发。
“它的目标是吴涯!它被不化骨吸引!”张槐瞬间明悟,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怒吼一声,试图吸引触手的注意力,一个箭步冲上前,手中锋利的伞兵刀用尽全力朝着触手的中段狠狠劈砍下去!
铛!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之声响起,刀刃与暗绿色鳞片碰撞处溅起一溜耀眼的火星。张槐只觉虎口剧痛,伞兵刀险些脱手,而定睛看去,那鳞片上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竟是毫发无伤!这怪物的防御力远超想象!
触手似乎被张槐这微不足道的挑衅激怒了,但它只是不耐烦地猛地一甩,一股巨力传来,便将张槐如同断线风筝般扫飞出去,重重撞在石壁上,喉头一甜,差点吐血。而它的主要目标,始终未变——那布满利齿的触手尖端如同蓄势待发的巨蟒,再次扬起,带着令人作呕的腥风,以更快的速度,如同一支离弦的巨箭,直刺向跪倒在地、似乎已放弃抵抗的吴涯面门!
“吴涯!!”王教授发出绝望的惊呼,想要扑过去,却已然来不及。
死亡的气息,冰冷而粘稠,将吴涯彻底笼罩。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直沉浸在意识风暴中痛苦挣扎的吴涯,猛地抬起了头!
那一瞬间,他的眼神彻底变了。原本属于少年的惊慌、痛苦和迷茫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历经无尽岁月的沧桑和一种睥睨万物的冰冷。那股来自不化骨的、暴戾而古老的意识,在生死存亡的终极刺激下,终于短暂地压过了吴涯自身脆弱的意志,取得了主导权。
他的双眼,蒙上了一层诡异的、如同岩石般的灰白之色,漠然凝视着那近在咫尺、足以将他碾碎的恐怖触手。然后,一个低沉、沙哑、音节古怪拗口、完全不属于任何已知人类语言的词汇,从他喉咙深处艰难地挤了出来。
那声音并不响亮,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音波扩散开来的瞬间,空气中似乎都产生了一种无形的震荡。
奇迹,或者说,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携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眼看就要将吴涯头颅击碎的恐怖触手,在距离他面门不足半米的地方,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硬生生地戛然而止!触手尖端那些不断开合、闪烁着寒光的惨白利齿,仿佛被瞬间冻结,僵在了原地。紧接着,整个庞大无比的触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那并非攻击前的蓄力,而是一种源自生命本能、深入骨髓的恐惧!它那没有眼睛的尖端,甚至表现出了一种拟人化的“迟疑”和“退缩”,仿佛眼前这个渺小的人类,突然变成了它绝对无法招惹、必须臣服的至高存在。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那不可一世的触手,开始缓缓地、带着极大敬畏般地,向回收缩。它悄无声息地滑入浑浊的潭水之中,只留下一圈圈逐渐扩大的涟漪,最终,潭水再次恢复了令人窒息的死寂,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都只是众人的幻觉。
只剩下吴涯脱力后粗重得如同风箱般的喘息声,在空旷阴冷的石窟中孤独地回荡,证明着刚才发生的惊险真实不虚。
张槐捂着胸口,挣扎着从地上爬起,王教授也踉跄着冲到吴涯身边。两人看着缓缓恢复正常瞳色、但脸色惨白如纸、浑身被冷汗浸透的吴涯,眼中充满了极致的震惊与难以置信,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陌生感。刚才那个从吴涯口中发出的音节,以及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灰白冷漠,让他们从心底感到一股寒意。
“啪、啪、啪。”
清脆的鼓掌声打破了寂静。鹞子缓步走上前,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兴奋光芒,抚掌轻笑:“精彩!果然如此!‘古城之契’的威压,对这些依靠古城力量生存的古老守护兽,有着源自本能的克制。如同臣子见到君王,血脉上的压制,无关体型与力量。”他目光灼灼地看向虚弱的吴涯,语气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吴涯小兄弟,现在,你和你朋友亲眼所见,亲身所历,总该相信了吧?你,与你体内的不化骨,和这座古城,本就同源一体。你就是那把唯一的‘钥匙’。”
吴涯在王教授的搀扶下,勉强站稳身体,剧烈的头痛依旧残留,但那股外来意识已经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无尽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后怕。刚才那一刻,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就像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差点被那古老而强大的意识彻底吞噬、取代。他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过:“这……这到底是什么?那个声音……那个感觉……”
“这是‘共生之契’的初步试炼,或者说,是古城力量对你的一次‘确认’。”鹞子的语气变得严肃了些,“它认可了你,或者说,认可了你体内这块不化骨所承载的‘资格’。试炼通过,禁制对你而言,便不再是阻碍。”他目光扫过惊魂未定的张槐和王教授,最终回到吴涯脸上,提出了看似无法拒绝的建议,“现在,我们可以真正放心合作了。由你带领,我们必能安全穿过这最后的禁制,抵达古城核心的祭坛。而祭坛上的东西,我们各取所需,如何?我保证,我们对你的不化骨没有兴趣,我们要的,是祭坛上另一样东西。”
吴涯艰难地抬起头,目光越过依旧深不见底、隐藏着未知危险的水潭,望向对面那幽暗、狭窄、仿佛通往九幽地狱的石阶。石阶深处吹来阴冷的风,带着岁月沉淀的腐朽气息和一种莫名的呼唤。他心中沉重如山,冰凉如水。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不化骨与这座神秘古城之间的联系,远比他想象的更加深刻、更加诡异。而鹞子这伙人,显然对此知之甚详,他们是有备而来。合作,是当前唯一看似能够活下去、并且可能找到摆脱不化骨诅咒的方法的选择,尽管这无异于饮鸩止渴,与虎谋皮。
“共生之契”的背后,等待他的,究竟是摆脱诅咒的一线希望,还是万劫不复的更深陷阱?那石阶的尽头,祭坛之上,除了鹞子想要的东西,又是否隐藏着关于不化骨、关于他自己命运的真相?
他看着鹞子那双看似坦诚、却深不见底的眼睛,又看了看身边伤痕累累、却依旧坚定守护着自己的张槐和王教授,最终,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