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沙砾滚烫,踩上去发出细碎的、令人不安的声响。日头悬在头顶,像一只巨大的、毫无感情的白炽眼球,将这片广袤的赭黄色土地炙烤得微微扭曲。视线所及,只有连绵起伏的沙丘和嶙峋怪异的雅丹地貌,风化的岩石如巨兽的骸骨,沉默地诉说着千年的干渴。空气里没有一丝水分,每一次呼吸,都像有粗糙的沙纸刮过喉咙。
陈启走在队伍最前面,他的步伐不快,却异常坚定。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张泛黄的、边缘已磨损起毛的旧纸,那是从阿努比斯祭司记忆碎片中剥离出的地图,上面用早已失传的符号勾勒着模糊的路径。更多的时候,他并不看纸,而是闭目凝神,眉头微蹙,仿佛在倾听风中传来的、只有他能捕捉的古老低语。那些属于祭司的记忆,如同潜藏的暗流,在他脑海深处与眼前这片死寂的荒原艰难地重叠、印证。
“是这里了。”他忽然停下,声音因干渴而沙哑。他蹲下身,抓起一把沙土,任由它们在指缝间流淌。“记忆里的水汽……虽然微弱,但就在这里下方。”
他身后,莉娜正操作着一台闪烁着微光的精密仪器,屏幕上跳跃着复杂的地层扫描数据。她推了推护目镜,语气带着科研人员特有的审慎:“地质雷达显示下方有大规模空腔结构,深度约四十米。而且,陈启说得对,这里的岩层孔隙水含量信号,确实比周围区域异常高出几个百分点,尽管……仍然远低于可开采的标准。”
萨米尔,这位经验丰富的沙漠向导,则用更直观的方式验证着。他用靴子尖踢开表层的浮沙,露出下面颜色更深的沉积层,又捡起几块看似普通的砾石仔细端详。“看这些石头的磨圆度,还有这黏土层的分布……没错,这下面曾经是一条河,一条水量不小的古河道。只是不知道干涸了多少个世纪了。”
他们的目标,是传说中沉没的月牙古城。而唯一的线索,是那段如同谶语般晦涩的记忆烙印——“月牙泉不在泉边,而在泉眼之下”。
三人沿着陈启感应到的、记忆中水脉流淌的微弱方向,在古河床上艰难跋涉。河床早已被沙石填平,只有偶尔裸露出的、被千年风沙磨蚀得光滑圆润的巨大卵石,还能依稀窥见昔日水流的力量。他们像朝圣者般沉默前行,每一步都踩在历史的尘埃上。
最终,他们停在了一处看似毫无特别的洼地。这里的地势明显低于周围,形成一个浅浅的盆地,盆底覆盖着细腻的流沙。
“河床的最低点……应该就是这里了。”陈启环顾四周,语气肯定。那段祭司的记忆在此处最为清晰,仿佛能听到地下深处泉眼不甘的呜咽。
“泉眼之下……”莉娜喃喃重复着线索,调整着仪器进行精确定位,“如果‘月牙泉’指的是一种象征,那么入口或许就在这最低点的正下方。”
萨米尔卸下沉重的背包,取出工兵铲:“是不是,挖开看看就知道了。”
挖掘工作异常艰难。表层的沙土尚算松软,但往下不到半米,就遇到了坚硬的、胶结在一起的沙砾层。每一下挥铲,都震得手臂发麻。汗水刚渗出毛孔,就被酷热的空气瞬间蒸发,只在皮肤上留下一层白色的盐霜。三人都沉默着,只有铲子与沙石碰撞的沉闷声响,和彼此粗重的喘息声,在空旷的河床里回荡。
随着坑洞逐渐加深,一种莫名的压力开始弥漫开来。空气似乎变得粘稠,风中仿佛夹杂了窃窃私语。陈启感到怀里的某件从遗迹中带出的护身符正在隐隐发烫。
突然,萨米尔的工兵铲铲尖触碰到了一块异样的坚硬物体,发出“铿”的一声脆响。他小心地清理开周围的沙土,一块巨大的、人工打磨过的黑色石板逐渐显露出来。石板上刻着复杂的图案——交织的螺旋线,环绕着一个中心凹陷的、月牙形的符号。
“月牙符号!”莉娜低呼一声,立刻拿出相机记录。
陈启蹲下身,用手指拂去石板中央月牙凹陷处的沙粒。那凹陷的形状、大小,与他手中那枚从祭司墓穴得来的、材质不明的月牙令牌完全吻合。他深吸一口气,取出令牌,看了一眼同伴。莉娜和萨米尔都紧张地点了点头。
他将令牌缓缓放入凹陷处。
严丝合缝。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然后,脚下的大地传来一阵极其低沉的、来自远古的轰鸣。那声音并非来自耳朵,而是直接撼动着骨髓和脏腑。黑色石板上的月牙符号骤然亮起微光,紧接着,以石板为中心,细密的裂纹如同活物般向四周的沙地急速蔓延!
“退后!”萨米尔大吼一声,一把拉住最近的莉娜向后跃开。
陈启也紧随其后,险险地跳回坑洞边缘。
下一刻,令人终生难忘的景象发生了。他们刚刚挖掘的那个坑洞,连同周围方圆十几米的沙地,仿佛失去了支撑,猛地向下塌陷!那不是山崩地裂般的剧烈爆炸,而是一种更诡异、更彻底的吞噬。亿万颗沙粒如同有了生命般,发出一种低沉而恐怖的“嘶嘶”声,向内、向下疯狂流泻,形成一个巨大的、旋转的漏斗。流沙的中心,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暗旋涡,仿佛大地张开了贪婪的巨口。
强烈的气流从裂隙深处呼啸而出,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那是万年尘封的土腥味、某种矿物溶解的涩味,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早已腐朽的潮湿气息,属于一个被遗忘的水世界。
沙陷的过程持续了足足一分钟。当最后一阵沙雨落下,尘埃稍稍散去,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裂隙,如同大地的狰狞伤疤,呈现在他们面前。
裂隙边缘参差不齐,裸露着暗色的岩层。一道粗糙开凿的石阶,沿着陡峭的岩壁,一路向下,隐没在下方浓郁的、化不开的黑暗里。那黑暗是如此纯粹,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连正午最炽烈的阳光,也只能在入口处投下几米微弱的光斑,随即就被彻底吞没。
一股冰冷、潮湿的空气从裂隙中升腾而上,与地表灼热的气流碰撞,形成微弱的旋风,卷起地上的细沙。
三人站在裂隙边缘,心悸不已。下方吹来的冷风让他们汗湿的脊背一阵发寒。他们互相对视着,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后怕,以及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
萨米尔捡起一块石子,扔进裂隙。石子撞击着岩壁,发出连续、空洞的回响,声音越来越远,最终彻底消失,没有传来任何落地的声响。这裂隙,不知有多深。
“看来,‘泉眼之门’……真的打开了。”莉娜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她调整着头顶探灯的角度,光柱射入黑暗,却如同被吞噬了一般,照不出任何轮廓。
陈启默默地从背包里取出绳索、岩钉和更多的照明设备。他检查着装备,动作沉稳,但微微颤抖的手指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他终于找到了,不仅仅是古城的入口,更是一段被强行抹去的历史,一个关于水源、信仰与惩罚的真相的钥匙。
“准备好了吗?”他抬起头,目光扫过莉娜和萨米尔,声音在巨大的裂隙入口前显得有些渺小,却异常清晰,“我们要下去了。”
莉娜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仪器,坚定地点了点头。萨米尔检查了一下腰间的弯刀和绳索,咧嘴露出一个惯有的、带着野性的笑容:“带路吧,学者。萨米尔的老祖宗们说过,地下的财富,只属于最勇敢的人。”
陈启将强光手电固定在肩带上,光束刺破前方的黑暗。他率先踏上了那道通往未知世界的石阶。石阶湿滑,布满了滑腻的苔藓类物质,踩上去必须万分小心。每向下一步,地表的喧嚣和灼热就远离一分,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寂静和刺骨的阴冷。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呼吸声,以及偶尔滑落的碎石的滚动声,在这巨大的空间里激起空洞的回响,反而更衬出这地底世界的绝对幽深与寂静。
他们仿佛正一步步离开人间的范畴,走向一个被时间遗忘的、属于神只与亡者的领域。月牙古城的秘密,连同那关乎沙漠命运的“诅咒”之源,就在这片吞噬光线的黑暗尽头,静静地等待着千年后的访客。而“泉眼之门”在他们身后,如同一个苍白的、逐渐缩小的月牙,最终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合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