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的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涌来。
吴涯看到了千年前西域楼兰的盛大祭祀,那个自愿走上祭坛的少女。
她以为自己的牺牲能换来国家的永续,却不知那场“黑雨”灾厄本身就是一场阴谋。
当祭司之女被炼制成不化骨时,她清澈的眼中映出的,是统治者冰冷的微笑。
“原来……你从一开始就被背叛了。”
吴涯轻抚着琉璃冰冷的手,第一次真正理解了这份跨越千年的执念。
地磁的嗡鸣,或者说,是那无形灵气的低语,并未停止。它们像无数根细如牛毛的针,刺入吴涯的识海,搅动着、牵引着。先前只是浮光掠影的画面骤然清晰、稳固,仿佛一扇尘封千年的厚重石门,被这股无形的力量轰然推开。
短暂的晕眩过后,是五感的彻底沉沦。
干燥而灼热的风裹挟着细沙,拍打在他的脸上,带着阳光炙烤过的味道,与魔鬼城内那阴冷诡谲的气息截然不同。耳边不再是死寂,而是鼎沸的人声,混杂着驼铃的清脆回响、商贩略带沙哑的叫卖,以及一种古老而悠扬的乐声,像是胡笳,又似是某种从未听过的弦鸣。浓郁的各色香料气味、烤馕的麦焦香、成熟瓜果的甜腻,一股脑地涌入鼻腔。
吴涯发现自己依然“站”在魔鬼城的中心,但周遭的嶙峋怪石、扭曲岩壁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巍峨的黄土城墙,城内是鳞次栉比的土坯房屋,远处王宫的圆顶在炽烈的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金光。天空是那种西域特有的、洗过般的湛蓝,几缕白云如同撕扯开的棉絮,悬在天际。
楼兰。千年前的楼兰。不是史书上的只言片语,不是沙漠中残存的断壁颓垣,而是一个鲜活、饱满、呼吸着的繁华国度。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城市中心那座高大的祭坛所吸引。祭坛由洁白的石材垒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坛身雕刻着繁复的蔓藤与神兽图案,庄严肃穆。祭坛周围,是黑压压一片虔诚跪伏的民众,他们身着色彩鲜艳的民族服饰,眼神热切而敬畏,望向祭坛的顶端。
那里,站着一位少女。
白衣胜雪,黑发如瀑,仅以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她的身姿纤细却挺拔,宛如大漠中一株迎风而立的白杨。距离如此之远,吴涯却清晰地“看”到了她的脸——那是琉璃,却又不是他熟悉的那具冰冷不化骨。眼前的少女,肌肤带着健康的血色,眉眼清澈如山涧清泉,唇边含着一抹悲悯而温柔的浅笑。阳光洒在她身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
她是楼兰的大祭司之女,名为“琉璃”。这个名字在古语中,寓意着“光洁珍贵的宝石”,是国民对她的爱戴与祝福。
一位身着华贵祭袍、面容肃穆的老者——大祭司,琉璃的父亲——正将一碗清水和一把谷物递到她的手中。他的眼神复杂,有作为祭司的决绝,有对国民的责任,更有深藏眼底、几乎无法察觉的痛楚与不舍。琉璃接过,动作优雅而沉稳,她转向下方万千子民,将手中的祭品高高举起。
人群爆发出海啸般的欢呼与祈祷,声浪几乎要掀翻苍穹。他们在呼唤她的名字,将她视为拯救国家于水火的希望。
吴涯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感受着这一切。他能“听”到琉璃的心声,那是一种近乎纯粹的信念:“愿以我身,护我国土。愿以此血,涤荡灾厄。”
黑雨的灾厄,已经持续了数月。那不是普通的雨水,而是粘稠、腥臭、蕴含着腐蚀与不祥的黑色液体。雨水所到之处,草木枯萎,牛羊倒毙,河流染污,百姓身上开始出现诡异的黑斑,在痛苦中哀嚎死去。整个楼兰,正被一片绝望的阴影笼罩。
古老的预言被提起,唯有至纯至善的祭司之女,自愿献祭,将自身炼制成传说中的“不化骨”,以其不朽之身镇守国运,方能驱散黑雨,换来永世安宁。
于是,便有了眼前这场“神圣”的献祭。
仪式开始了。不是想象中的血腥杀戮,而是更为繁复、也更令人心悸的秘法。琉璃平静地躺倒在祭坛中央早已刻画好的巨大阵法中心。几位地位尊崇的长老环绕着她,口中吟诵着晦涩古老的咒文。他们的声音苍老而沙哑,与下方民众的祈祷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而压抑的氛围。
阵法线条依次亮起,散发出幽暗的光芒。天空,那原本湛蓝的天空,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光线渐渐暗淡下来,一种无形的力量开始向祭坛汇聚,缓缓注入琉璃的体内。
吴涯能“感觉”到,琉璃的身体正在发生可怕的变化。极致的痛苦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她的每一寸经络、每一块骨骼,那是一种要将血肉之躯强行锻造成不朽物质的撕裂感。但她紧咬着下唇,没有发出一丝呻吟,清澈的眼中只有坚定的光芒,以及对脚下这片土地最深沉的眷恋。
炼制过程持续了三天三夜。吴涯的意识也在这漫长的痛苦中备受煎熬。他目睹着少女鲜活的生命力一点点被抽离、转化,肌肤失去血色,变得苍白、冰冷,最终呈现出一种玉石般的质感。她那头乌黑的长发,从发梢开始,褪为霜雪般的洁白。
当最后一道咒文落下,祭坛上的光芒骤然熄灭。躺在阵法中心的,已不再是那个温软的少女,而是一具容颜绝美、却冰冷没有生息的“不化骨”。她静静地躺在那里,白衣白发,与洁白的祭坛几乎融为一体,仿佛一件完美无瑕的艺术品。
人群在短暂的寂静后,爆发出劫后余生的狂喜。天空,那困扰楼兰数月的阴霾果然开始消散,久违的阳光刺破云层,洒落下来。黑雨,停了。
欢呼声震耳欲聋。所有人都相信,是琉璃的牺牲换来了国家的新生。
然而,就在这普天同庆的时刻,吴涯的“视线”猛地被祭坛旁一个身影吸引。
是楼兰的王。
他身着绣着金线的王袍,头戴宝冠,在群臣的簇拥下,缓缓走上祭坛。他俯视着祭坛上那具新生的不化骨,脸上慢慢浮现出一抹笑容。
那不是欣慰,不是感激,更不是悲伤。
那是冰冷的、计谋得逞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的微笑。
如同一个最高明的猎手,在欣赏自己精心布置的陷阱终于捕获了梦寐以求的猎物。
这一抹微笑,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吴涯的心底,瞬间让他通体生寒!
轰——!
景象再次扭曲、破碎。
不再是欢庆的场面,而是断壁残垣,黄沙漫天。黑雨虽止,但楼兰并未迎来永世安宁。记忆的碎片飞速闪回,吴涯看到了真相的碎片:
所谓的“黑雨”灾厄,并非天灾,而是人祸!是那位贤名在外的楼兰王,为了获得一件能够镇守国运、甚至可能助他追求长生或力量的“神器”,与某个邪异的方外势力勾结所布下的局!那黑雨,本就是某种邪恶的咒术或毒物所致。
而破解之法,那个需要至纯至善之女献祭的古老预言,根本就是精心编造的谎言!真正的目的,就是要借助这极致的“牺牲”仪式,将琉璃这样具备特殊灵性的祭品,炼制成可供驱使或利用的“不化骨”!
琉璃的牺牲,从始至终,都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背叛。她以为的守护,不过是统治者贪婪欲望的祭品。她的不朽,成了最残酷的诅咒。
记忆的潮汐开始退去,魔鬼城那阴冷、扭曲的岩壁轮廓重新在吴涯眼前显现。耳边的喧嚣化为死寂,只有地磁那永恒的、低沉的嗡鸣。
吴涯猛地喘了一口气,仿佛刚从深水中挣扎而出,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钝痛。他缓缓转过头,看向身旁。
琉璃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白衣白发,容颜绝美,眼眸空洞地望着魔鬼城的深处,仿佛千年的时光并未在她身上留下任何情绪的波澜。
可是,吴涯却再也无法用从前那种看待“异物”或“工具”的眼光来看待她了。
他看到的,是祭坛上那个眼神清澈、心怀苍生的少女;是那个承受着剥皮蚀骨之痛、却为了一个虚假的信念咬牙坚持的牺牲者;是那个在成就“不化骨”的那一刻,映入眼帘的却是背叛者冰冷微笑的可怜人。
千年的执念,不是因为嗜血的凶性,而是因为那份被彻底践踏、被无情利用的纯粹与善良。她徘徊世间,或许只是想问一个为什么,或许,只是想找回那个最初、最单纯的愿望——守护。
吴涯沉默了很久,魔鬼城的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也拂过琉璃霜雪般的发丝。
他慢慢地、极其郑重地,伸出了手。指尖微微颤抖着,最终,轻轻触碰到了琉璃那始终自然垂着、冰冷而僵硬的手。
触感如玉石,没有一丝温度,也没有一丝生机。
但这一次,吴涯没有感到寒意,只有一种跨越了千年时光的、巨大的悲恸和共鸣。
他抬起头,望向琉璃那空洞的、倒映着嶙峋怪石的双眼,声音沙哑而低沉,仿佛怕惊扰了一个沉睡千年的梦:
“原来……你从一开始……就被背叛了。”
这句话,轻得如同叹息,却重重地砸在两人之间寂静的空气里。
他轻抚着那只冰冷的手,动作轻柔,仿佛在触碰一件极易破碎的珍宝。第一次,他觉得自己真正理解了,这份凝固了千年的执念,究竟有多么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