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裹挟着西伯利亚的寒意,在京城棋盘格的胡同里肆意穿行。但锣鼓巷深处那座新挂上“林宅”匾额的两进四合院,却仿佛自成一方温暖敦厚的小天地。
白墙青瓦是新刷的,朱漆门窗透着沉稳的光泽,门墩上雕着简单的如意纹,虽不显赫,却处处透着殷实人家的整洁与用心。院子里,青砖墁地,角落一株老石榴树枝干遒劲,覆着薄雪。前院的倒座房做了门房兼仓库,东厢房窗明几净,门楣上挂着“晓兰生物制剂”的小木牌;西厢房窗内,隐约可见无线电零件和图纸,那是林晓峰的“实验室”。正房三间,堂屋居中,东间住着林海生老两口,西间是林晓兰的书房。
此刻,已近傍晚。堂屋里炭火烧得正红,一只黄铜水壶坐在炭盆边沿,壶嘴喷着细细的白汽,发出呜呜的轻响。王桂香坐在靠窗的八仙桌旁,就着天光,手里捏着细针,正将一朵淡紫色的绢花往林晓娟新做好的棉袄罩衫领口上比划,嘴角噙着笑意。林晓娟站在穿衣镜前,镜中的少女身姿初显,杏眼桃腮,身上那件水红色镶深紫滚边的棉袄罩衫,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正是大姐林晓梅的手艺。她微微侧身,看着母亲手中的绢花,眼神亮晶晶的。
林海生坐在另一侧,手里拿着把刻刀,正对着一块色泽温润的黄杨木料运刀如飞。木屑簌簌落下,一个憨态可掬、抱着鲤鱼的小胖娃娃轮廓已逐渐清晰。这是给晓峰刻的,那小子最近沉迷无线电,废寝忘食,刻个“抱鱼(余)”的娃娃,讨个吉祥,也让他偶尔放松下眼睛。林海生神情专注,刻刀划过木料的沙沙声,与炭火的噼啪、水壶的呜咽交织成安宁的韵律。
前院传来自行车铃响和轻快的脚步声,是林晓梅回来了。她臂弯里挽着个布包,脸颊被寒风吹得微红,眼睛却亮得很。“妈,娟子,快看我带什么回来了!”她抖开布包,里面是几块颜色雅致的羊毛呢料,“外贸局处理的零头料子,周继军同志……呃,周同志特意帮我留的,说这颜色和质地做冬裙和大衣衬里再好不过了!” 她提到周继军名字时,语气微微一顿,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红。
王桂香接过料子摩挲着,连声说好,目光却悄悄在大女儿脸上打了个转,眼里含着笑意。林晓娟也凑过去看,指着其中一块烟灰色的呢料:“大姐,这个给你自己做件大衣吧!你老是给我们做,自己都没件像样的。”
“我有的穿,先紧着你们。”林晓梅笑着,眼里的光彩却因妹妹的关心更柔和了些。她将料子仔细收好,状似无意地问:“妈,晓兰呢?”
“在她屋里呢,一下午没出来,估摸又在写写画画。”王桂香道,随即压低声音,带着点试探和喜意,“梅啊,周同志……人真是不错,实心实意地帮忙。上次送来的点心,你爸都说好吃。你们……最近处得还好?”
林晓梅的脸更红了些,低头整理布料,声音轻得像蚊子:“妈……就是工作上有些往来,人家是热心帮忙,您别瞎想。”
“我瞎想什么了?我什么都没说。”王桂香笑眯眯的,不再追问,但眼里的欣慰藏不住。大女儿吃了那么多苦,如今日子好了,若能有个知冷知热、稳重可靠的人相伴,她这当娘的才算真正放下心。
而真正的“定盘星”,此刻正在西间书房。
书房窗户朝南,冬日稀薄的阳光斜射进来,在擦得光亮的红木书桌上投下一片暖黄。桌上没有多余摆设,一头整齐摞着北大经济系的课本和笔记,另一头则摊开着截然不同的物事:一张手绘的北京市区简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墨水圈出数处;几份写着“军用特需”、“合作协议”、“生产标准”字样的文件草稿;一本翻开的英文原版《化妆品化学与工艺》;还有几张绘着精致瓶罐和“晓兰”字样艺术logo的设计草图。
林晓兰坐在书桌后。她刚洗过澡,乌黑的长发用一支素银簪子松松绾起,几缕碎发垂在耳侧,衬得脖颈修长。身上穿着家常的浅灰色细布棉袍,袖口挽起一截,露出皓腕。她手里拿着一支纤细的绘图笔,正对着那张商标草图做最后的修改,眉眼低垂,神色沉静,周身却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运筹帷幄的凝定气度。
资金,她是不缺的。山洞中那几箱黄澄澄、沉甸甸的金条与珠宝,是她最隐秘也最坚实的后盾。但她动用得极其谨慎,每次都通过韩老或宋军医介绍的、绝对可靠的渠道,分批少量兑换,混入“晓兰面霜”在北大及周边悄然销售积累的利润,以及即将到来的军方订单预付款中,化作眼前这一项项实实在在的产业。
图上的红圈,是锣鼓巷林宅,全款购入,户主林晓兰,一家人的根基。
蓝圈,是前门附近那处已交付七成定金、带后跨院的临街铺面。那里将不仅是“梅兰裁缝铺”的升级版“梅兰服饰”旗舰店,后跨院更规划改造成“晓兰生物”首个面向市场的体验店和小型灌装车间。
黑圈有两处,一在西城文教区边缘,一在海淀毗邻几所高校,都是小巧安静的独门院落。已用父母名义全款买下,暂时闲置。这是她对未来城市扩张的笃定投资,也是分散资产的必要布局。
铅笔尖轻轻点着前门铺面的位置。这里,将是她商业版图的第一块公开拼图。药膏与军方的合作由宋军医全力推进,技术标准和保密流程已近完善,只待最后签约。面霜的升级配方和更精美的包装也在同步研发。她要的,不仅仅是“好用”,更是“品牌”。
目光掠过桌上的英文书,她想起白天在学校图书馆,偶然听到两位经济系教授谈论即将出台的鼓励个体经济和引进外资试点的风声。时代的大潮正在涌动,她必须站在潮头。
门外传来母亲唤吃饭的声音。林晓兰放下笔,将图纸和文件仔细收进抽屉锁好,这才起身。走到门边,她顿住,从书架上抽出一封信。
信封上盖着天津的邮戳,字迹刚劲有力,是陆建军的信。他被临时抽调参与天津某港口建设项目的保卫协调工作,已离京数月。信不长,多是日常问候,叮嘱她注意安全,照顾好家里,末尾提到天津港引进了一批新设备,其中有她可能感兴趣的简易无菌灌装线型号,他正在打听具体情况。
信纸微糙,带着远方的气息。林晓兰指尖拂过那些熟悉的字迹,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色。他将她无意中提过的需求记在了心里。这个男人,像一座沉默的山,始终在她需要的时候,提供着坚实却不过分靠近的支撑。
将信放回原处,她推门走进堂屋。饭菜已摆好,腊肉炒冬笋的咸香,白菜豆腐煲的暖热,配上刚蒸好的白面馒头,简单却足以慰藉严寒。一家人围坐,灯光温暖。
“晓兰,周继军同志捎话来说,铺面过户的手续差不多了,让你下周抽空去签字。”林晓梅给妹妹夹菜,语气自然了些,但耳根还是有点红。
“嗯,我知道了姐。辛苦周同志费心了。”林晓兰点头,又对父亲说,“爸,西城那个院子的房本您收好。开春后,我想请人把那里稍微整修一下,或许能租给附近学校的老师,安静。”
“你看着办,钱够吗?”林海生问。他现在对这个小女儿的经营头脑已是心服口服。
“够的。”林晓兰答得平静。山洞里的金条,还有好几箱未曾动过。
“二姐,我们学校美术老师问我,能不能请你设计一下新年联欢会的舞台背景和节目单?”林晓娟小声开口,眼里带着期盼。
“行啊,把要求给我,我抽空画。”林晓兰应得爽快。这些都是积累人脉和名声的机会。
饭桌上,家常的对话流淌着,驱散了窗外的严寒与暗夜里可能存在的窥探。但林晓兰心里清楚,黑车的阴影并未远离,父亲身世的谜团依旧悬而未决,沈家旧事像幽暗的水草,不知何时会缠上脚踝。茶馆二楼那双探究的眼睛,似乎也还在某个角落闪烁。
她必须有更多的筹码,更快的速度。
夜色渐浓,雪又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覆盖了庭院,也暂时掩去了这座古老帝都里无数涌动的暗流。书房内,图纸锁在抽屉,金条藏于地砖之下,英文书静静躺在案头。而少女掌舵的航船,已载着全家人的希望与隐秘的财富,驶出了安稳的港湾,正向着更广阔、却也暗礁遍布的商业蓝海与时代洪流,稳稳前行。天津的来信静静躺在书架,如同远方的灯塔,沉默却持续地亮着微光。饭桌上,大姐林晓梅偶尔飘向窗外的眼神里,也悄悄藏着一份属于她自己的、逐渐清晰的期待与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