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像被秋阳晒透的棉被,蓬松、温暖,带着令人安心的家常气息。赵卫国带来的阴霾,似乎真的随着那场夜雨和污水坑里的狼狈,被冲刷干净了。林家的小院里,流淌着一种忙碌而充满希望的新节奏。
林晓峰的“无线电小窝棚”成了他的圣地。每天放学,他撂下书包就钻进去,一待就是几个小时。林海生特意给他弄了盏旧台灯,接上长长的电线,昏黄的光晕恰好笼罩住那块破木板搭成的“工作台”。空气里常年弥漫着松香加热后特有的、微带辛辣的树脂香气,混合着焊锡丝熔化的金属味。
林晓峰的学习能力让全家惊讶。那张复杂如蛛网的电路图,他对照着借来的《少年无线电入门》,居然一点点啃了下来。林海生有空就蹲在旁边看,他不懂那些符号和原理,但能看懂儿子眼睛里专注的光,能欣赏那双尚且稚嫩却异常稳定的手——捏着镊子,将细小的零件精准地插入对应的孔位,然后,屏住呼吸,用烙铁尖沾上一点亮晶晶的焊锡,飞快地一点、一提,一个圆润牢固的焊点就完成了,在灯光下闪着银亮的光泽。
“爸,你看,这一排是检波电路,能把广播电台发出来的高频信号里的声音信号‘捡’出来……”林晓峰兴奋地指着电路板上一块区域,试图向父亲解释。
林海生似懂非懂地“嗯嗯”着,粗糙的大手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好,好,我儿子能干。”他的夸奖朴实无华,但眼里闪烁的骄傲,比任何溢美之词都让林晓峰感到鼓舞。父亲不再是那个只会沉默抽烟、为生计发愁的背影,而是会蹲下来,认真看他“捣鼓”这些新奇玩意儿的支持者。这种认知,让林晓峰的胸膛不自觉地挺高了几分,焊点也打得越发漂亮。
偶尔,他也会遇到难题。某个电阻值读错,电容正负极接反,或者焊接时手一抖造成短路。小小的窝棚里就会传出他懊恼的嘟囔声。这时,林晓兰往往会“恰好”路过,递上一杯温水,或者看似随意地瞥一眼电路图,用她那种平静清晰的语调点出关键:“晓峰,你看这个三极管的发射极和集电极是不是搞反了?符号箭头方向代表电流流向。”
她其实对无线电也一知半解,但前世零散的知识和今生被灵泉滋养的、强大的学习与观察能力,让她总能迅速抓住症结。林晓峰每每茅塞顿开,看向二姐的眼神愈发崇拜。这种无声的、基于信任与智慧的协助,比直接的帮助更让他成长。
与此同时,堂屋的八仙桌旁,成了林晓娟的“画室”。林晓兰说话算话,不仅给了她买画材的钱,还真通过陆建军的关系,联系上一位从中央美院退休、在家收少量学生辅导基础的老教授。每周两个下午,晓娟会背着画板,步行穿过大半个城区去上课。
变化是显而易见的。她带回来的素描习作,线条从最初的稚嫩迟疑,变得肯定而富有表现力;对光影的捕捉,从模糊的灰调子,发展到能细腻地区分高光、中间调、明暗交界线、反光和投影。她开始画更多的东西:母亲揉面时手臂的肌肉线条,父亲低头打磨木器时专注的侧影,院子里那棵叶子快掉光的老槐树虬结的枝干,甚至弟弟窝在棚子里焊电路时,灯光在他毛茸茸头顶打出的一圈光晕。
她的画依旧安静,却注入了一种沉静的观察力和悄然增长的自信心。王桂香每次看到女儿的画,都会啧啧称赞,然后小心地抚平,收进自己陪嫁的旧木箱里,说要留着将来给晓娟“当嫁妆”。林晓娟总是脸红红地阻止,眼底却闪着光。
这天傍晚,夕阳将小院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林晓峰终于完成了收音机所有部件的焊接。他紧张地装上电池,接上那根用细铜丝和旧晾衣架改造成的简易天线,然后,屏住呼吸,打开了开关。
一阵“沙沙”的电流噪声后,突然,一个清晰而激昂的男声穿透了噪音,充满了小小的窝棚:“……我国工人阶级发扬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精神,在石油战线上又取得了新的辉煌成绩……”
“收到了!收到了!爸!妈!姐!你们听!”林晓峰激动得差点跳起来,捧着那个黄盒子,像捧着稀世珍宝。
全家人都围了过来。小小的收音机里,播报员的声音带着这个时代特有的铿锵有力,流淌在暮色四合的小院里。对林家人来说,这不仅仅是声音,这是儿子\/弟弟用智慧和双手“创造”出来的奇迹,是通往一个更广阔、更奇妙世界的一扇窗。
林晓梅也早早关了铺子回来,听到收音机里的声音,看着弟弟兴奋得发红的脸蛋,眼里漾开温柔的笑意。她手里还捏着周继军寄来的那块新型防水面料,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表面特殊的涂层,心里琢磨着用它做一件轻便雨衣的可能性。专业上的挑战和创造带来的愉悦,渐渐覆盖了之前的惊恐记忆。
林晓兰站在堂屋门口,看着这一幕。院子里,父亲搂着弟弟的肩膀,母亲笑着擦拭眼角,姐姐低头沉思,妹妹倚在门边,手里还捏着炭笔,眼神亮晶晶的。收音机里的声音,炭笔的沙沙声,锅里炖菜的咕嘟声,远处隐约的市井喧哗……交织成一曲平凡却动人的生活乐章。
她的内心充满了一种沉静的满足感。守护的意义,不正是为了让这些平凡的瞬间得以延续,让这些成长的微光不被阴霾吞噬吗?家人的脸庞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柔和,每一道因为笑容而舒展的皱纹,每一个闪着光的眼神,都是她前行路上最坚实的动力。
然而,就在这片温馨暖意即将随着夜色完全降临之际,林晓兰那远超常人的敏锐感知力,忽然捕捉到了一丝极不和谐的“气息”。
那气息来自院墙之外,巷子口的方向。不是赵卫国那种黏腻恶意的窥视,而是一种更加隐蔽、更加冰冷、带着审视与评估意味的视线。像暗处蛰伏的兽,仅仅投来一瞥,便足以让空气温度骤降。
她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向巷口。暮色中,依稀可见一辆黑色的轿车静静地停在那里,款式普通,但车窗紧闭。就在她看过去的瞬间,那车子仿佛有所感应,悄无声息地发动,缓缓滑入了更深沉的暮色与街灯未明的阴影之中,消失了。
只有那残留的、一丝属于汽油未完全燃烧的微呛气味,和轮胎碾过潮湿路面几不可闻的沙沙声,证明它曾经存在过。
林晓兰脸上的笑容未变,眼神却几不可察地深沉了一瞬。她轻轻握了握拳,体内灵泉的暖流无声流转,驱散了那瞬间袭上心头的寒意。
弟弟的收音机里,激昂的播报还在继续;妹妹手中的炭笔,在画纸上留下最后一道肯定的线条;母亲招呼着开饭的声音响起……
温馨的日常依旧在流淌,但一丝新的、更加难以捉摸的阴影,似乎已在不经意间,悄然投映在了这座刚刚恢复安宁的小院边缘。夜色温柔,却也藏着未知的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