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熹微,林晓梅是在缝纫机“咔嗒”的幻听和枕畔残留的、若有若无的核桃酥甜香中醒来的。那一小包点心带来的微妙涟漪,经过一夜的沉淀,并未完全平息,反而化作一种更加沉静的、流淌在心底的暖意。她起身,穿衣,动作比平日更轻快些。
推开房门,晨雾带着深秋的清寒扑面而来。母亲王桂香已经扫完了院子,正拿着抹布擦拭着裁缝铺的玻璃窗,一下一下,格外用力,仿佛要擦去的不仅仅是灰尘。晓梅走过去,接过母亲手里的另一块抹布。
“娘,我来。”她的声音在清晨的寂静里格外清晰。
王桂香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把抹布递给她,转身去了灶房。晓梅知道,母亲心里还装着事。昨天饭桌上那番关于“分寸”的话,既是说给她听,也是说给母亲自己听,是在努力加固心里那道抵御担忧的堤坝。
晓梅仔细地擦拭着玻璃。透过渐渐明净的窗玻璃,能看见院子里那棵老枣树最后的几片黄叶,在晨风中微微颤动。她的目光落在昨天周继军放点心的那个裁剪台角落,那里现在空荡荡的,只留下一道被报纸边角压出的、几乎看不见的浅痕。
“梅儿,”王桂香端着一盆热水出来,声音不大,“昨儿那核桃酥……周同志放下的时候,还说啥了没?”
晓梅擦玻璃的手停了停。“没多说,就说是顺路买的,让尝尝。”她顿了顿,补充道,“娘,您别多想。人家可能就是客气。”
“娘不多想。”王桂香把热水盆放在她脚边,“娘就是觉着,周同志这人,实诚。实诚人好,可实诚人有时候……也容易让人心里不踏实。”
这话说得含蓄,晓梅却听懂了。实诚意味着真心,但真心面对现实的压力时,会如何选择?母亲怕的,是这份“实诚”最终抵不过世俗的眼光和家庭的阻力,那样对女儿的伤害会更深。
“娘,”晓梅蹲下身,就着热水洗抹布,温热的湿气氤氲上来,“我知道您的担心。可咱们过日子,不能因为怕摔跤就不走路了,对吧?”她抬起头,晨光映着她清澈的眼睛,“我现在就想着,把裁缝铺的活儿做好,把订单按时保质地交上去。别的……顺其自然。该是我的,它跑不了;不该是我的,我强求也累,您说是不是?”
这话里透出的冷静和豁达,让王桂香有些意外,又有些欣慰。大女儿是真的长大了,经过事,心里有了主意,也有了韧性。她心里的担忧,好像被女儿这番话轻轻托住了一些,不再沉甸甸地往下坠。
“你能这么想,娘就放心一半了。”王桂香叹了口气,又像是松了口气,“干活吧,早上凉,快擦完进屋暖和。”
太阳渐渐升高,驱散了晨雾和寒意,小院被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裁缝铺里又响起了熟悉的缝纫机声。晓梅今天要赶制那几件小批量试产的改良西装,每一道工序都格外仔细。呢料厚重,针脚需要更加密实均匀;衬里要服帖,不能有一丝皱褶;扣眼要锁得精致牢固。她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手头的布料和针线里,那些纷乱的心绪,仿佛也被这专注的劳作一点点熨平,压实,变成了推动缝纫机踏板的有力而平稳的节奏。
晌午刚过,院门外传来了动静,却不是期待的自行车铃声,而是一个陌生的、带着浓重河北口音的男声,在向路人打听:“劳驾,鼓楼西大街‘梅兰裁缝铺’,是这儿吗?”
晓梅的心猛地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升起。她放下手中的活儿,走到铺子门口。只见一个穿着皱巴巴蓝色工装、风尘仆仆的中年男人站在院门外,手里拎着一个灰扑扑的旅行袋,正伸着脖子往里张望。
“您找谁?”晓梅警惕地问。
那男人看见她,眼睛一亮,堆起笑容,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是晓梅吧?哎呀,都长这么大了!我是你老家的表叔,王志刚!你娘在家不?”
表叔?王志刚?晓梅在记忆里快速搜索,隐约记得母亲提过老家有这么个远房亲戚,但多年没有往来。他怎么突然找上门了?还直接找到了这里?
“我娘在忙。您有什么事?”晓梅没有开门,隔着院门问。
王志刚搓着手,笑容里带着讨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也没啥大事,就是……就是来北京办点事,顺路来看看你们。你看,大老远来的,能让表叔先进去喝口水不?”
他的眼神不住地往院里瞟,目光扫过整洁的院子、晾晒的布料、窗明几净的铺子,那里面闪烁的不是亲人重逢的喜悦,而是一种混合着好奇、估量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算计。
这时,王桂香听到动静也从屋里出来了。看到门外的人,她明显愣了一下,脸色微微变了。“志刚?你……你怎么来了?”
“桂香姐!”王志刚的声音更热切了,“可算见着你了!咱娘……咱婶子让我捎话给你呢!”他特意强调了“咱娘”两个字。
王桂香的手在围裙上擦了两下,犹豫片刻,还是上前打开了院门。“进来说话吧。”她的声音有些干涩。
王志刚提着袋子进来,脚步有些虚浮,身上带着火车车厢特有的混杂气味和一股淡淡的汗酸味。他四下打量着,嘴里啧啧有声:“哎呀,桂香姐,你们这可真是发达了!瞧瞧这院子,这铺面,比咱老家县城的机关大院还气派!”
晓梅跟在母亲身后,冷眼看着他表演,心里的警惕提到了最高点。这个所谓的“表叔”,出现的时机太巧了。舅舅王志强刚闹过不久,他就从老家“顺路”来了?还带着“捎话”的任务?
她看着母亲微微僵硬的背影,知道母亲心里肯定也翻腾着类似的疑虑和不安。刚刚被核桃酥和内心成长熨帖得稍微平静一些的生活水面,又被这颗不知从何处投来的石子,激起了带着泥浆的浑浊涟漪。
阳光依旧很好,但裁缝铺里,方才那种专注而宁静的气氛已经荡然无存。空气里,仿佛多了一层看不见的、令人不适的尘埃,随着这不速之客的到来,缓缓沉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