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关的寒风,如同亿万把裹挟着冰屑的无形刻刀,日夜不休地疯狂呼啸着,试图将这片饱经战火反复蹂躏的土地上最后一丝生机也彻底剥除、冻结。
空气中的紧张气氛早已超越了极限,凝固成了近乎实质的胶状物,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扼住了呼吸,连最悍勇的老兵眼底都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
李烬所在的死囚营,连同其他几个营被打散后重新拼凑起来的溃兵、伤兵,被一股脑地塞进了位于一条狭窄险要、仿佛被巨神斧劈而成的峡谷出口处的关隘——断刃关。此关因其地势得名。
两侧山壁高耸入云,陡峭如刀削斧劈,寸草不生,猿猴难攀,仿佛上天挥动巨刃劈砍而成的天然屏障。关口狭窄异常,最窄处仅容数骑勉强并行,真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绝险之地。
关墙算不上多么高大雄伟,多是就地取材的灰褐色巨石垒砌,饱经风霜雨雪和战火摧残,墙体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刀劈斧凿的痕迹、投石器砸出的巨大坑洼以及烟熏火燎的黑迹,整体呈现出一种压抑的、令人不安的暗沉色调,仿佛被无数代守军的鲜血反复浸透、风干,最终沉淀成了这如同凝血般的悲壮颜色。
这里是抵挡烈风国北上兵锋的一道重要屏障,也是一处众所周知的死地——一旦被大军合围,援军极难及时抵达,退路更是轻易可被切断。
关内气氛压抑到了极点,一种明知必死却又无可奈何的灰败和麻木笼罩着所有人。
士兵们,无论是仅存的正规军还是死囚溃兵,脸上都看不到丝毫斗志,只有一种听天由命的死寂。
物资匮乏到了令人绝望的地步,箭矢、滚木礌石、火油都需要像珍惜珍宝一样计算着使用,每一支箭射出,每一块石头推下,都可能意味着下一轮防御的缺口。
饮水带着一股浓厚的土腥和说不清的腐败气味,粮食是掺了大量砂石、麸皮甚至木屑、硬得能崩掉牙的黑色烙饼,需要用力掰开,混着冷水艰难地吞咽下去才能果腹。
李烬被单独编入一个由各营死囚、溃兵中挑选出的最为悍不畏死之辈组成的“锋矢营”,顾名思义,便是冲锋在前、断后在后的绝对弃子,消耗品中的消耗品。
他依旧沉默,如同亘古不变的礁石,大部分时间都靠在避风的墙角,用一块粗糙的石头,一遍又一遍,极其缓慢而专注地打磨着手中那柄已经换了多次、却依旧算不上精良的战刀。
他的气息比在死囚营时更加内敛,也更加危险,像是一柄彻底收入陈旧皮鞘中的妖刀,唯有偶尔抬眼扫视关外那荒凉险恶地形时,那只独眼中一闪而逝的、如同冰原反光般的冰冷锐芒,才透露出其内核足以斩断一切的致命锋芒。
这日黄昏,残阳如血,将断刃关嶙峋的轮廓和关外苍茫的荒野染上一层凄厉而又壮烈的不祥红色,仿佛天地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杀戮默哀。
一名满身尘土、盔甲歪斜、嘴角带着血沫的传令兵,跌跌撞撞、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入了关门,带来了一个让所有留守将领脸色骤然惨变、如坠冰窟的噩耗。
“将军!急报!烈风国主力三万精锐铁骑,由他们的大将‘血狼’莫伊扬亲自率领,已绕过大军主力布防的落鹰涧天险,沿隐秘的黑风峡小道疾进!他们的目标是……是百里外兵力空虚的将军大营!预计最多两日后,前锋即可抵达大营之外!”
中军帐内,原本就凝重的空气瞬间彻底冻结,落针可闻。
几位将领的脸色在跳动的烛光下变得惨白如纸。将军大营此刻兵力极度空虚,主力精锐皆被正面敌军牢牢牵制在落鹰涧一线,若被三万如狼似虎的精锐铁骑突袭,后果不堪设想!不仅仅是主将危殆,整个防线的指挥中枢都将崩溃!
“断刃关!必须守住断刃关!”主将猛地一拳砸在粗糙的木桌上,声音因极致的压力和绝望而变得嘶哑疯狂,“断刃关是黑风峡出口的唯一屏障!是掐死莫伊扬咽喉的锁钥!只要卡住这里,就能迟滞他那三万大军至少五天!五天!只需要五天!王城的援军才能昼夜兼程赶赴战场!”
所有人的目光都瞬间投向了沙盘上那个小小的、却如同咽喉般致命的关隘标记。
守住?拿什么守?
关内满打满算,能战之兵不足五千,且多是如李烬这般的死囚、溃兵、伤兵,疲敝伤残,士气低落,甲胄兵器残缺不全!
死寂之中,主将血红的眼睛猛地投向帐外,仿佛能穿透营帐,看到那些蜷缩在寒风中被视为弃子的身影,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命令:“锋矢营!锋矢营全员!即刻起,接管断刃关主要防务!没有援军!没有退路!你们的任务只有一个——死守!像钉子一样给老子钉死在关墙上!守满五天!哪怕战至最后一人,流尽最后一滴血,骨头碎了给老子用牙咬,也得撑够五天!听到没有?!”
命令如同冰冷的死刑判决,层层下达,带着不容置疑的绝望。
李烬听到命令时,正靠在一段冰冷垛口下,费力地啃着那块能硌碎牙的黑色烙饼。
他动作仅仅是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随即继续用尽全力、缓慢地咀嚼着,仿佛听到的只是明日天气阴晴之类的寻常消息。
五天?五千对三万?死守?
这些词汇已经无法在他死寂的心湖中激起任何涟漪。
守也是死,不守也是死,早死晚死,并无本质区别。
他只是在漠然地、近乎程序化地等待那个最终的、注定的结局到来。
关内开始进行最后的、仓促而压抑的动员和准备。
气氛悲壮得令人窒息。
有军官声嘶力竭地试图鼓舞早已麻木的士气,声音却在寒风中显得苍白无力。
有士兵默默地用冻僵的手指在脏污的布条上写下根本无法送出的遗书。
有人躲在角落里偷偷压抑地哭泣,肩膀剧烈耸动。
更多的人则如同李烬一般,眼神空洞,面无表情,彻底接受了命运,只是默默地检查着手中可怜的武器,或者将身体缩得更紧,试图保留最后一点体温。
夜幕迅速降临,吞噬了最后一抹残阳的余晖。
关外远方的地平线上,逐渐亮起连绵无尽、如同繁星落地般的火把光芒,越来越多,越来越近,最终汇聚成一条望不见首尾的、择人而噬的巨大火龙,正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朝着小小的断刃关缓缓逼近。沉闷如闷雷般的号角声隔着遥远的距离传来,穿透寒冷的夜风,撞击在关墙之上,带着令人心胆俱裂的沉重压迫感,仿佛死神的丧钟正在敲响。
空气中的寒意似乎骤然加重,沁入骨髓。
李烬缓缓站起身,最后检查了一遍自己的刀甲。
战刀被他磨得勉强称得上锋利,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一丝冷光;皮甲上的破损被用粗糙的麻绳草草缝合,聊胜于无。他迈开脚步,走向分配给自己的防守段——那是一段正对峡谷出口、地势相对最为平缓、也注定将成为敌人攻击最猛烈焦点的城墙。
他沉默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尊早已与关墙本身融为一体的、没有生命的石像,独眼望向关外那越来越近、越来越亮、几乎要灼伤瞳孔的火龙,里面空洞无物,又仿佛倒映着即将到来的、无边无际的血海与毁灭。
寒风卷起他破烂的衣角,猎猎作响,却吹不动他眼中一丝一毫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