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车沉重的木轮,碾过南城最后一段还算平整的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仿佛在为一段尚未开始就已彻底终结的人生奏响绝望的尾音。车厢内,黑暗、狭窄,弥漫着木头腐朽和前任囚徒留下的汗臭、血污与绝望交织的污秽气息,几乎令人窒息。
李烬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木栏,蜷缩在角落,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骨骼的破布口袋。
手腕脚踝上沉重的铁镐不仅摩擦着皮肉,更深深刻入骨髓,带来一种持续不断的、近乎麻木的钝痛,但他毫无反应,仿佛那镣铐是锁在别人的肢体上。
身体上的伤痛,无论是背上在拖拽中再次恶化、渗出脓血浸透囚衣的溃疮,还是额角被王二郎挣扎时指甲划破、已然凝结成暗紫色血痂的新伤,亦或是内腑因极致的暴怒和打击而隐隐作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钝痛的郁结,此刻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如同隔着厚厚的冰层传来的模糊感觉。
真正死去的,是心。
是那个曾在赵家土屋里短暂萌发过温暖、曾在乔雨薇虚假关怀下微微动摇、甚至敢生出“带她走”这等狂妄念头的,名为“李烬”的残魂。
乔雨薇那张梨花带雨却又冰冷彻骨的脸,她轻描淡写却又恶毒如蛇蝎、将他的尊严与生命践踏得粉碎的话语,一遍遍在他死寂的脑海中自动回放,不是撕心裂肺的痛,而是彻底的、绝对的冰封。
每一次回想,都像是一瓢来自九幽的冰水,浇熄心底最后一丝残存的热气,将那短暂存在过的、试图挣扎向上的幻象,彻底冻结、粉碎、研磨成齑粉,回归到最原始、最冰冷的“丁未七三”状态,甚至比那更糟——那时的炮灰营,至少还有恨意作为燃料,而如今,连恨都显得多余。
信任、温暖、善意、乃至那荒谬却曾真切燃烧过的妄念……
.这些词汇本身都成了最恶毒的嘲讽,在他空荡的颅内嗡嗡作响。
世界运行的规则,他以为自己于炮灰营和战场生死间窥见了一角,如今才知,那不过是更深、更精致陷阱的拙劣伪装。
人心的诡谲阴暗,远胜战场明刀明枪的凶险万倍,足以在谈笑间将人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还要踩上几脚,嫌你污了她的鞋底。
也好。
他心底一片漠然地想。
如此也好。
他缓缓抬起头,透过囚车木栏狭窄的缝隙,看着外面飞速掠过的、逐渐由城镇变为荒凉的景色。
枯黄的野草在寒风中伏倒,灰蒙蒙的天空低垂,仿佛也承载不住这世间的肮脏。
那只深邃的独眼里,不再有痛苦、迷茫、挣扎,甚至没有了恨。恨意尚需情绪去支撑,而他现在,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万籁俱寂的虚无,以及虚无最深处,一点纯粹到极致的、对一切包括自身存在的毁灭性漠然。
既毁灭他人,也毁灭自己。
或者,只是静静地、麻木地看着一切走向毁灭,包括他自己。
囚车颠簸行进了数日,餐风露宿,唯有冰冷的杂粮饼和少量浑浊冷水维系着这具残躯最基本的生命需求。
终于,抵达了位于前线后方、一处隐藏在荒凉山坳里的死囚营。
这里的氛围,比右路前营的炮灰营更加令人窒息和暴戾。没有简陋的窝棚,只有挖掘进山体深处、如同野兽巢穴般的阴暗土牢,潮湿阴冷,散发着浓重的土腥和霉烂气味。
守卫的眼神不再是炮灰营监工那种带着贪婪和凶悍的审视,而是看待随时可以拖出去处决的牲畜般的彻底麻木与冷漠。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永不散去的、已经渗入泥土的血腥味,以及一种诡异的、对所有规则伦理都失去敬畏后滋生出的疯狂与绝望。
登记,核对——无人关心他的过去,只在意那个新的、冰冷的编号。然后是烙印——在他的旧烙印“丁未七三”旁,又用烧红的铁钎烙上了一个新的、更深更丑陋的、代表死囚身份的焦黑印记,嗤嗤的皮肉焦糊声和青烟中,他连眉心都未曾颤动一下。
发放的不再是劳动工具,而是锈蚀、残缺、甚至带着暗红色血痂的兵器,仿佛在无声地催促着他们,尽快用这破烂在战场上消耗掉自己卑微肮脏的生命。
李烬沉默地接受了一切。
新的烙印烫在皮肉上,带来一阵尖锐的灼痛,但他只是感受着那痛楚,如同感受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他领到了一柄刃口翻卷、锈迹斑斑的断刀和一件几乎遮不住身体、多处破损、散发着汗臭和血污的破旧皮甲。
训练?
不需要。
死囚营没有训练,只有无尽的、消耗体力的苦役——搬运重石、挖掘壕沟,以及随时可能发生的、用于“娱乐”守卫或解决私人恩怨的残酷角斗。
李烬很快成了角斗场上的噩梦。
他没有招式,没有技巧,甚至没有情绪,只有被磨砺到极致的生存本能和对肉体痛苦的彻底无视。
每一次被投入那个满是血污和碎肉的土坑,面对同样绝望而疯狂、眼中只有兽性的死囚,他就像一具真正没有感情的杀戮机器,用断刀,用指甲,用牙齿,以最简洁、最有效率、也最残酷的方式结束对手的生命。
他身上不断增添着新的伤口,但他仿佛毫无知觉,那双空洞的独眼,只有在温热的鲜血喷溅到脸上、或者对手临死前绝望眼神映入眼帘的瞬间,才会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仿佛仅用于确认自己还活着的冰冷波动。
他的“战绩”很快引起了死囚营管带的注意。
那是一个脸上带着一道从额角划到下巴、皮肉外翻的狰狞刀疤、眼神阴鸷如毒蛇的中年军官,名叫屠耆。
屠耆像打量一件有趣又危险的凶器一样上下打量着李烬,目光在他身上纵横交错的旧伤新疤和那只死寂的独眼上停留良久,咧嘴露出一个残酷的笑容:“倒是块天生的好材料,可惜是个死囚,用不了多久就得废。下次冲锋,你第一个上。”
机会很快来了。
一次小规模的边境接触战,死囚营被像驱赶牲口一样驱赶着,冲向烈风国的一个前沿哨站。箭矢如雨点般落下,不断有人哀嚎着倒下,被后面的人麻木地踩过。
李烬冲在最前面,断刀机械地格开稀稀拉拉的箭矢,动作精准得不像人类。
他第一个撞入敌阵,断刀劈砍挑削,黏稠的鲜血不断喷溅,染红了他麻木僵硬的脸颊。
他不在乎身边是谁倒下,也不在乎前方有多少敌人,他只是向前,杀戮,清除一切挡在面前的活物,如同一道冰冷而高效的死亡旋风。
那天的战斗,死囚营损失惨重,十不存一,却意外地凭借这股亡命之徒的狠戾拿下了哨站。
事后清点,李烬一个人就斩首七级,浑身浴血,如同刚从地狱血池里爬出的恶鬼。
屠耆看着被拖回来、几乎成为血人、却依旧挣扎着自己站定的李烬,咧嘴笑了,露出被烟草熏黄的牙齿:“有点意思。真他娘的有点意思。以后,你就是死囚营的‘锋矢’了。老子倒要看看,你这把刀,多久会断。”
从此,李烬成了死囚营冲锋时最锋利的那把尖刀,也是最容易折断、被置于最险处的那一把。
他不再有名字,只有编号和“锋矢”这个充满不祥意味的代号。
他参与的战斗越来越多,规模也越来越大。
每一次,他都冲杀在最前,每一次,他都带着一身足以让常人毙命数次的重伤和更多的斩获回来。
他仿佛不知恐惧,不知疲惫,不知疼痛。
军功记录上,他的斩首数字冰冷地累积着,但那数字对他毫无意义,他甚至懒得去看一眼。
他只是一具被军令和内心深处那股纯粹毁灭本能驱动的空壳,在血与火的战场上反复淬炼,刃口愈发冰冷锋利,也愈发脆弱。
偶尔,在深夜里,伤口的剧烈疼痛会让他从彻底的麻木中短暂惊醒。
他会下意识地摸向怀中,那里空无一物。那块染血的、刻着【炮灰丁未七三】的木牌,早在被投入死囚营时就被搜走,不知丢弃于哪个肮脏的角落。
也好,他漠然地想,连最后一点可笑的念想和寄托都没了,倒也干净。
他望着土牢顶棚不断渗下的、冰冷的水滴,独眼里映不出一丝光亮,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凝固的黑暗。乔雨薇的脸偶尔会闪过,但引不起任何波澜,就像看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拙劣戏台上的陌生角色,匆匆登场,又匆匆落幕,留不下任何痕迹。
他的心,彻底冷了,硬了,死了。
变成了一块只适合打磨最凶戾兵器的、冰冷坚硬的磨刀石,所有的情感和柔软都被磨蚀殆尽,只剩下最本质的杀戮与生存。
而这块浸透了鲜血与绝望的磨刀石,即将被投入一个真正的、名为“断刃关”的、巨大无比的血肉磨盘之中,去经历最终的、也是最残酷的淬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