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寒风刺骨,长安城笼罩在夜色里。
几个差役押着裴虔通行走在青石板上。
裴虔通身着白色粗麻囚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叮咚叮咚”的镣铐的声单调而沉重。
“快点,还要赶路! ”身后的差役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 他一个踉跄,脚踝上的铁链发出哗啦的响声,打破寂静的夜空。
裴虔通稳住身形,目光掠过两旁。道旁 的银杏树只剩下乌黑的枝丫, 那些曾经黄灿灿的叶子早已经落尽。
他怒目瞪着推自己的差役:“凶什么凶?老子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时候,你还在妈的肚子里呢!”
裴虔通回首仰望城门,大声喊道:“李世民,你不愿意听,我偏要说。没有我引军进入江都宫,没有我擒获杨广,能有今天的唐朝,你李世民能坐在皇位上吗?”
“他妈的,你还真不省心,乱七八糟嚷嚷干什么?”领头的差役把一坨臭毛巾塞进裴虔通的嘴里。
喊不出声,裴虔通的心里把李世民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
越靠近城门,他的心便缩得越紧。那高大的城门如同一个巨大的阴影,即将把他吞噬,也将他与过去的一切彻底隔绝。
“开城门……”
悠长的吆喝声响起,数名士卒抬起沉重的门栓,随着“嘎吱嘎吱” 的巨大响声,两扇包着铁钉的城门缓缓拉开。城门外,无边的黑暗更浓,仿佛永无尽头。
“哗啦啦……”狂风,仿佛在门外已经等候很久,此刻呼啸而来——
“走!”
差役在他背后又是一推,他迈开了步子,跨过城门的门槛。
他再次回头,还有再进城门的那一天吗?
迎着扑面而来的风,他踉跄着向着黑暗走去——
城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
一个时辰后,队伍来到一个半山坡,两个硕长的身影站在路中间,不远处,一白一红两匹马悠闲的吃着草。
“谁站在那里,快让开!”差役高声喊道。
看到两人没有让,领头的差役范洪有些怒了,“让道——”
到了两人面前,范洪看到两人气宇不凡,拱手道:给两位官爷请安,小人送囚犯过路,惊扰官爷了。”
来济把一个小口袋摔给范洪,“我们要同囚犯说几句话,你们一边去。”
范洪喜滋滋接过小口袋,掂了一掂,此去岭南,山高路远,有这点银钱,兄弟们可以喝几顿酒了。
裴虔通踉踉跄跄来到上官仪和来济面前。
“裴刺史受苦了!”上官仪一把拉出裴虔通嘴里的毛巾,冷冰冰的眼睛直射向他,“我和来兄在此地为你送行。”
“你们——送行!”裴虔通看到面前两人,怒火中烧,“果真是你们暗中陷害我!”
“陷害?你此言差矣!”借着晨光,来济把裴虔通上下打量一阵,“你的意思是,陛下的《贬裴虔通诏》是不实之词?”
“来护儿的儿子——上官弘的儿子——”裴虔通没有回答,他面前的两张年轻的面孔与两张中年的面孔重叠,“我今日的一切,都是拜你们所赐!”
“不仅仅是拜我俩所赐吧。江都宫的冤魂有多少?午夜梦回,难道你没有梦见过他们?”上官仪一步步逼近裴虔通。
裴虔通一步步后退,脚下的枷锁发出沉重的响声。
“扑通——”,裴虔通摔在地下,他支起身子,“你们为什么不杀了我?”
“杀了你?太便宜你了吧。”来济冷笑一声,“你好好的活着,慢慢品尝余生的痛苦。”
“还有,你怎么能去死呢?岭南那个蛮荒的瘴疠之乡还在等待着你去品鉴呢!那是多么好的地方啊!万山重叠,森林茂密,交通闭塞。那里环境恶劣,蚊蝇群舞,虫媒猖獗,瘴疠流行……裴刺史,好好上路吧!这一路上,江都的众多冤魂都在为你送行!”上官仪仇恨的声音响在裴虔通的耳边。
裴虔通当然知道,这一去,很难有回头之日,等待自己的,是比死还不如的日子。
望着裴虔通远去的身影,上官仪心中默默道:阿耶、阿娘,阿兄,当年上官府所有遇难的亲人和家仆们,恶人已受惩处,你们安息吧!
宇文化及被窦建德击败俘获,头颅送至突厥示众。司马德勘与宇文化及内讧,也死了。江都宫兵变的主要谋划者大都死了,而自己没有亲手为阿耶阿母和阿兄报仇,心里一直没有解恨,裴虔通还要继续活着,很好!
驩州,属岭南道。那是一个鸟不拉屎的贫瘠之地,仅路途就够裴虔通这个叛贼受的。从长安出发,要经过秦岭山脉,进入汉中,再沿江南下后,才能到达驩州。
驩州终年高温,雨季洪涝频繁,旱季干旱缺水,物资匮乏、生活条件简陋,甚至需自行垦荒谋生。山林中毒蛇、瘴气常见, 水土恶劣,瘴疠横行——
甘露殿里,长孙无忌陪着李世民品茶。
“回陛下,今晨裴虔通离开长安,上官仪和来济等候在路上,他们同裴虔通说了很久的话。”
“让他们去说吧!冤有头,债有主。他们跟裴虔通的这笔账应该到此为止了。”李世民喝了一口茶。
“难道陛下不认为,他俩有借公利私之嫌吗?”长孙无忌皱着眉头。
“岂止之嫌?本来就是。”李世民朗声道,“那又怎么样呢?全家惨死,在艰难困苦的日子中长大。身为堂堂七尺男儿,岂能不报仇血恨?他们此生就是要为家人复仇,让他们了却心愿吧!”
长孙无忌道,“陛下心胸开阔,处处为臣子着想,我等自愧不如。”
“你和朕早就知道,上官仪一直就在为自己的家族复仇,也在为振兴家族努力,来济也如此。他们报了仇,雪了恨,才能放下包袱,把他们的智慧和才能更多的用于朝廷,才能紧紧跟随大唐的步伐。”李世民眼光很深邃——
“辅机啊,这种恩怨分明的人,有仇报仇,也会有恩报恩的。”
“裴虔通竟敢扬言‘身除隋室以启大唐’,狂妄至极,早该有如此下场!如果他在岭南不老实,再算他贪腐的账。”李世民站起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