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郡守府,气象森严。虽未到雍王驾临之时,但府中已隐隐透出一种不同于往日的肃穆与忙碌。仆役往来,步履轻捷,神色恭谨。亭台楼阁,花木扶疏,皆被仔细洒扫修葺过,处处透着即将迎候天家贵胄的郑重。
陈羽在周文清的陪同下,于巳时初刻准时抵达郡守府侧门。他今日未穿那些过于华贵的衣物,仍是一身素雅的靛青杭绸直裰,但质地是上乘的暗花云纹,剪裁合体,衬得他身形挺拔,气度沉稳。腰间玉佩温润,发髻以一根简洁的青玉簪束起,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既不显谄媚,也不失恭敬。身后跟着两名护院打扮的随从,抬着一个不大但颇为精致的紫檀木礼盒。
周文清与门房显然相熟,略一通报,便有一位身着体面、年约四旬的管事嬷嬷迎了出来,目光在陈羽身上一扫,见其仪表不俗,眼中露出一丝满意,微笑道:“这位便是青阳村的陈先生吧?老夫人已在偏厅等候,二位请随老身来。”
“有劳嬷嬷。” 陈羽拱手,与周文清交换了一个眼神,便随着嬷嬷穿过重重仪门、回廊,来到府邸深处一处清幽雅致的院落。院中植有几株高大的金桂,花开正盛,香气馥郁。正房为“静怡堂”,此刻侧厅的门敞开着。
进入侧厅,室内陈设清雅,燃着淡淡的檀香。郡守老夫人并未端坐主位,而是坐在靠窗的一张铺着锦垫的紫檀木圈椅上,正就着窗外的天光,看着一本佛经。她今日穿着家常的深紫色团花绸袄,外罩一件石青色比甲,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成圆髻,插着一支简单的碧玉簪,面容慈和,但眉宇间自有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仪。
听到脚步声,老夫人放下佛经,抬眼望来。
“老夫人,青阳村陈羽,周文清带到。” 管事嬷嬷上前禀报。
陈羽与周文清连忙上前,躬身行礼:“草民陈羽(晚生周文清),拜见老夫人,老夫人金安。”
“不必多礼,起来吧,看座。” 老夫人声音温和,目光在陈羽脸上停留片刻,点点头,“是个齐整孩子。前次寿宴,便觉得你稳重。文清也常在我跟前提及你,说你年纪轻轻,能文能商,颇有能为。”
“老夫人谬赞,晚辈愧不敢当。前番蒙老夫人厚爱,已是惶恐。此次冒昧求见,打扰老夫人清静,实乃晚辈听闻贵人将至,郡城上下皆感皇恩浩荡,踊跃报效。晚辈不才,经营些许布匹生意,便想着敬献些自家所出新布,略表寸心,若能用于迎驾盛典,更是草民的福分。” 陈羽起身,不卑不亢地回道,语气诚恳。
“哦?新布?” 老夫人饶有兴致,“可是前次寿宴上,老身穿的那种花样?确实鲜亮,穿着也舒服。你还有更好的?”
“是。前次所献,乃是工坊常例之作。此次为迎贵人,特命工匠精心织造,染制了几匹寓意吉祥、工艺更精的样布,还请老夫人过目品鉴。” 陈羽示意,随从立刻上前,打开礼盒。
盒内锦缎衬底,整齐叠放着几匹布。最上面是一匹正红色底、用金线织出“江山永固”四字篆书、并以云纹、海水江崖纹环绕的提花锦,在光线下金红交辉,华贵庄严。第二匹是明黄色底、用各色丝线织出“五谷丰登”图案,麦穗、稻谷栩栩如生,色彩明快,寓意祥瑞。第三匹是月白色底、以“靛蓝扎染”手法染出“海晏河清”波纹图案,蓝白晕染,意境开阔,清雅脱俗。还有两匹,一匹是给老夫人的“松鹤延年”宝蓝色提花缎,一匹是给郡守夫人的“喜上眉梢”杏色妆花罗。
这几匹布,无论是质地、花色、寓意,都远超寻常,显然是用了十二分心思。尤其是那“江山永固”和“五谷丰登”,既符合皇家气派,又暗合雍王巡视北疆、体察民情的主题。
老夫人眼中露出明显的赞赏之色,让管事嬷嬷将布匹一一展开细看,又亲手触摸,感受其细腻柔滑的质地和精致的织工。“好,好!这织工,这染法,这寓意,都极好!尤其是这‘江山永固’和‘海晏河清’,大气磅礴,又不失雅致,正合此番迎驾之用。陈羽,你有心了。”
“能得老夫人一句‘好’,晚辈这些时日的心血便没有白费。” 陈羽谦逊道,又示意随从取出另一个小些的锦盒,“晚辈还备了几样小玩意儿,是工坊用新法试制的‘高支细纱’所织的汗巾、帕子,质地格外柔软贴肤,献给老夫人和夫人平日使用,还望莫要嫌弃粗陋。” 盒中是几条素雅的绫罗汗巾和绣花手帕,虽小,但做工极为精细,纱线细密几乎看不见缝隙。
老夫人拿起一方绣着兰草的帕子,触手温软,赞道:“这纱果然细密,比宫里的云纱也不遑多让了。陈羽,你这工坊,倒真是有些独到之处。”
“老夫人过奖。工坊不过集众匠之力,精益求精罢了。晚辈想着,若此等细布能多产,不仅可供贵人,便是寻常百姓,也能多得些实惠。” 陈羽顺势道,语气自然地将话题引向民生。
老夫人闻言,眼中欣赏之色更浓,点头道:“嗯,不骄不躁,还能想到百姓,这份心思难得。你既有一技之长,又能惠及乡里,是好事。此番雍王殿下巡视,正要看看地方民生。你这新布,也算是我塑北郡一桩可陈之绩。文清。”
“学生在。” 周文清连忙应声。
“你与茂才张罗的那个‘同业会’,老身也听说了。陈羽有此技艺,你们能将其推广,惠及更多商户,也是善举。雍王殿下驾临时,若有机会,或可让他也看看我塑北郡的‘新布’。” 老夫人缓缓道,这话,便隐有提携之意了。
周文清大喜,与陈羽对视一眼,连忙躬身:“多谢老夫人栽培!文清(晚辈)定当尽心竭力,不负老夫人期望!”
“好了,你们的心意,老身知道了。布匹留下,老身会斟酌进用。陈羽,” 老夫人看向陈羽,语气温和中带着一丝告诫,“你年轻有为,前途无量。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事需谨慎,莫要卷入不必要的纷争。做好你的本分,朝廷、郡守府,自有公道。”
“老夫人教诲,晚辈铭记于心,定当时时警醒,谨言慎行,不辜负老夫人厚望。” 陈羽心知这是老夫人对他的爱护和提醒,连忙郑重应下。看来,郡守府对近来郡城暗流,也并非一无所知。
又说了几句闲话,老夫人面露疲色,陈羽和周文清识趣地起身告辞。管事嬷嬷亲自送他们到二门。
走出郡守府,阳光正好。周文清难掩兴奋,低声道:“陈先生,今日之行,大获成功!老夫人对你印象极佳,又有提携之意。雍王驾临时,若能得见天颜,哪怕只是远远一观,或是布匹被选用,对先生和‘同业会’,都是天大的机遇!”
陈羽心中也松了口气,但欣喜之余,老夫人那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和“莫要卷入不必要的纷争”的告诫,却让他不敢有丝毫放松。老夫人似乎话中有话,是在提醒他,已经有人注意到他,甚至可能对他不利了。
“多亏周先生和沈东家从中斡旋,陈某感激不尽。” 陈羽拱手道,“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往后还需更加小心。”
周文清点头:“先生所言极是。不过有老夫人今日这番话,寻常宵小,当不敢再轻易动你。我们静观其变,先把‘同业会’和新布的事情做好。”
两人在街口分手,陈羽带着随从返回住处。一路上,他留心观察,发现街面上巡逻的兵丁似乎比前两日又密集了些,且多了些身着便装、但眼神锐利、举止干练的陌生面孔,看似随意地散布在茶楼酒肆、街角巷口,目光不时扫过行人。
是雍王的先遣护卫?还是郡守府加强的密探?亦或是……“黑鸮”的人?
回到住处,陈川迎上来,低声道:“大哥,方才‘松韵斋’有个小伙计,悄悄送来一封信,说是给您的,务必亲启。” 说着,递上一封没有署名的素笺。
陈羽心中一动,接过信,回到房中,关好门窗,才拆开查看。信纸上是周文清那熟悉的清秀字迹,但内容却让他眉头紧锁:
“陈先生台鉴:方才别后,文清回斋途中,偶见一人,身形瘦高,左手似乎……有异。其人与一商贾打扮者于‘一品居’二楼雅间密谈,文清恰在隔壁,隐约听得‘北货’、‘硝磺’、‘三日后、子时、老地方’等只言片语。那人警觉,文清未敢久留。然其左手小指……似乎短了一截。此事蹊跷,不敢妄断,特此相告,望先生留意。阅后即焚。 文清 顿首”
左手小指短了一截!身形瘦高!北货、硝磺、三日后子时、老地方!
陈羽的心猛地一沉。是封不害?!他并没有离开郡城,或者,他又回来了?他在“一品居”与人密谈,内容涉及“北货”(很可能是与北边的走私交易)和“硝磺”(制造火药的原料),还约定了“三日后子时、老地方”!
这个“老地方”是哪里?黑风岭已毁,难道是他们在郡城的另一个秘密据点?还是指的土地庙?亦或是……“福来客栈”?
封不害果然在郡城还有图谋!而且就在雍王驾临前后!他购买硝磺,约定秘密会面,目标很可能就是雍王,或者与雍王南巡相关的某个环节!周文清无意中听到的这个消息,太重要了!
陈羽立刻将信纸凑近灯烛烧毁。他走到地图前,目光在郡城地图上搜寻。“一品居”在城东繁华地段,“老地方”可能就在附近,也可能在其他方向。三日后子时……时间紧迫!
“陈川!” 陈羽唤道。
“大哥,有何吩咐?”
“立刻派人,盯住‘一品居’!重点留意今日午后,有哪些人进出二楼雅间,特别是与一个左手有残疾、身形瘦高的老者接触过的。但务必小心,对方可能极为警觉。另外,让我们的人,暗中排查郡城内可能存在的、适合进行秘密交易或集会的‘老地方’,比如废弃的仓库、庙宇、偏僻的宅院,特别是靠近城东、且易于隐藏和撤离的地点。记住,只排查,不靠近,不打听,绝不可惊动对方!”
“是!” 陈川见陈羽神色严峻,知道事情重大,立刻领命而去。
陈羽独坐房中,心绪难平。周文清带来的这个消息,证实了封不害仍在郡城活动,且正在进行一项危险的阴谋。三日后子时,很可能就是他们行动的时间点!必须想办法阻止,或者,至少弄清楚他们的计划。
直接报官?无凭无据,仅凭几句偷听来的对话,官府不会信,反而会打草惊蛇。而且,封不害背后是神秘的“黑鸮”组织,谁能保证郡守府或雍王身边,没有他们的人?
靠自己?手中力量有限,对封不害的计划几乎一无所知,贸然行动,风险极大。
“或许……可以借力。” 陈羽目光闪动。他想起了老夫人今日的接见和隐隐的提携之意,也想起了沈茂才透露的、关于雍王暗中带有皇家内卫清查内奸的消息。如果能将关于封不害和“黑鸮”的线索,以某种不引人注意的方式,传递给值得信任的、且有足够力量去处理此事的人,比如……皇家内卫的负责人?
但这需要极其谨慎的渠道和方式。周文清和沈茂才或许可以帮忙递话,但此事涉及谋逆大罪,他们未必敢沾手,也未必有直接接触皇家内卫的门路。
正思忖间,外间又传来护院的声音:“东家,沈府派人来,说沈东家请您过府一叙,有要事相商。”
又是沈茂才?而且与周文清的消息几乎前后脚?是巧合,还是沈茂才也察觉到了什么?
陈羽不敢怠慢,立刻动身前往沈府。
沈府书房内,气氛比前次更加凝重。沈茂才挥退所有下人,关紧房门,脸上已无平日的从容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忧虑。
“陈先生,请坐。” 沈茂才示意陈羽坐下,亲自为他斟了杯茶,自己也端起一杯,却无心品饮,沉吟片刻,才压低声音道,“方才,老夫接到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沈东家请讲。”
“老夫一位在户房任职的远房侄子,今日悄悄来报,说郡守府接到雍王殿下行营密令,让暗中核查郡城内所有近期有过大宗或异常‘硝石、硫磺、木炭’采购记录的商户、个人,并秘密监控几处可能与北边有走私往来的货栈、仓库。核查名单中……有‘锦绣阁’的名字,虽然排在后面,但终究是上榜了。” 沈茂才看着陈羽,缓缓道,“而且,据我那侄子隐约听闻,此番核查,似乎与殿下接到的、关于有北边细作欲借南巡之机、在郡城制造事端的密报有关。殿下身边的内卫,已有人秘密入城了。”
果然!皇家内卫已经开始行动了!而且目标直指“硝磺”和与北边的走私!“锦绣阁”果然被盯上了!这说明,朝廷或者雍王,已经掌握了部分线索,甚至可能比陈羽知道的更多!
“沈东家,此事……非同小可。” 陈羽沉声道,“不瞒沈东家,晚辈这边,也收到一些风声。” 他略一沉吟,将周文清信中关于“左手残疾老者”、“硝磺”、“三日后子时、老地方”的信息,选择性地说了一些,但隐去了封不害和“黑鸮”的具体名称,只说是可疑人物。
沈茂才听完,脸色更加难看,霍然起身,在房中踱了几步:“果然!果然如此!看来殿下收到的密报不假!这些魑魅魍魉,当真胆大包天,竟敢将主意打到天家贵胄头上!陈先生,你提供的这个消息,非常重要!‘三日后子时、老地方’……必须立刻查清这个‘老地方’是何处!”
“晚辈已派人暗中留意。只是对方狡猾,我们人手有限,恐难周全。” 陈羽道。
沈茂才停下脚步,看向陈羽,目光复杂:“陈先生,此事已超出寻常商事乃至江湖仇杀的范畴,牵扯谋逆大罪。你……可愿将你掌握的线索,禀报上去?当然,是以……妥当的方式。”
陈羽心中一震,知道关键时刻到了。沈茂才这是在问他,是否愿意将线索提供给皇家内卫,或者说,通过沈茂才的渠道递上去。这既是一次表忠心的机会,也可能是一次巨大的风险。
“沈东家,晚辈虽是一介草民,亦知忠君爱国、保境安民乃大义所在。” 陈羽站起身,郑重拱手,“若有能用之处,晚辈义不容辞。只是此事牵连甚广,敌暗我明,晚辈手中线索也有限,唯恐有疏漏,误了大事。一切但凭沈东家安排,晚辈定当全力配合。”
他这话,表明了愿意合作的态度,但也点出了自身的局限和风险,将最终的决定权和如何操作的难题,巧妙地交还给了沈茂才。
沈茂才深深看了陈羽一眼,似乎对他的谨慎和分寸颇为满意。他捻须思索片刻,缓缓道:“陈先生深明大义,老夫佩服。此事确实需万分谨慎。这样,老夫设法安排,让你见一个人。此人是老夫故交之子,如今在……在贵人身边当差,或可听你一言。你将所知线索,尽数告知于他,由他定夺。如何?”
贵人身边当差?是皇家内卫的人?陈羽心中凛然,知道这是接近核心、也是风险最大的机会。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全凭沈东家安排。晚辈随时恭候。” 陈羽再次拱手。
“好。你且回去准备,将你所知所疑,理清头绪,但莫要形诸文字。时机到了,老夫自会派人接你。切记,此事绝密,不可对任何人提及,包括文清。” 沈茂才叮嘱道,语气异常严肃。
“晚辈明白。”
从沈府出来,天色已近黄昏。陈羽心中既有揭开谜团一角的期待,更有步入更大漩涡中心的凝重。沈茂才口中的“故交之子”,无疑是一条直通雍王身边内卫的隐秘渠道。能否借此揭开封不害和“黑鸮”的阴谋,化解危机,还是引火烧身,犹未可知。
回到住处,他立刻将今日从郡守府、周文清、沈茂才三处得到的信息,在脑中仔细梳理、串联。老夫人隐晦的提醒,周文清意外的发现,沈茂才透露的皇家内卫行动和牵线搭桥的意图……种种迹象表明,一张针对“黑鸮”和封不害的大网,或许正在雍王和内卫的指挥下悄然张开。而自己,阴差阳错地,似乎也成了这张网中的一个结点,或者……一个诱饵?
“无论是什么角色,既然已入局,便只能走下去,而且要走到最后。” 陈羽望着窗外渐浓的暮色,目光坚定。他唤来陈川,让他加派人手,不仅监控“一品居”和排查“老地方”,更要加强对自身住处、以及与“同业会”相关地点的保护。同时,他开始默默准备,梳理所有关于封不害、“黑鸮”、“郎中”、“灰雀”、硝磺交易、左手残疾特征、“三日后子时”的线索,等待沈茂才所说的那个“时机”。
夜晚的郡城,华灯初上,依旧繁华。但在陈羽眼中,这璀璨灯火之下,是涌动的暗流,是潜伏的杀机,是一场关乎生死、甚至可能影响朝局的风暴前夜。而他,已置身其中,退无可退。
三日后子时,越来越近。封不害的“老地方”究竟在何处?他们的阴谋到底是什么?沈茂才安排的会面又将如何?一切,都将在接下来的几十个时辰内,逐渐揭晓答案。而陈羽知道,自己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也必须抓住那可能稍纵即逝的、反击与求生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