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径的出口在视野中膨胀成一个吞噬一切的光之漩涡。
“全体注意！冲击准备！”索恩的声音在舰内频道中回响，“护盾最大化！所有人员固定位置！”
“不屈号”像一颗被巨弓射出的箭矢，从超维弦的通道中挣脱，重新坠入常规宇宙的冰冷怀抱。
冲击比预想的更猛烈。
舰体在离开弦径的瞬间经历了维度跌落带来的剧烈震颤，仿佛整艘船要被撕成碎片。艾拉死死抓住工作台的边缘，感觉自己的内脏都在移位。警报声此起彼伏——结构损伤、引擎过载、多个系统出现故障警告。
但当舷窗外的光幕散去，当真实的星空重新出现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们看到了太阳。
那颗恒星比记忆中更暗沉，仿佛蒙上了一层灰烬。而在它第三颗行星的轨道上——
“地球……”陈副官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那不是他们离开时的地球。
行星表面覆盖着大片大片的灰黑色斑块，像是某种蔓延的坏死组织。曾经蔚蓝的海洋区域呈现出病态的暗绿色。环绕行星的轨道上，太空城和防御平台的残骸形成了一条破碎的环带——有些还在燃烧，有些已经冷却成冰冷的金属坟场。
“大气层读数异常。”艾拉强迫自己将目光从家园的惨状上移开，专注于数据，“氧气含量下降17%，二氧化碳和硫化物浓度激增。全球平均温度上升了4.2摄氏度……这是大规模工业排放和可能的地质活动共同作用的结果。”
“工业排放？”索恩皱眉，“在被入侵的情况下？”
“不是人类的工业。”艾拉调出光谱分析数据，“这些排放物的化学特征……与‘亵渎者’舰队的废气特征有87%的相似度。他们在改造地球的大气。”
舰桥陷入死寂。
然后，导航面板上的警报打破了沉默。
“检测到大量轨道目标！”陈副官喊道，“正在标记……是舰船！超过三百个信号源！正在朝我们包围！”
全息星图上，数百个红点从地球轨道、月球轨道、甚至火星方向涌来，形成一个快速收紧的包围网。
“识别信号。”索恩的声音异常冷静。
“正在尝试……信号特征匹配……”陈副官的操作越来越快，“部分匹配人类联邦标准舰船信号，但……有异常调制。等等——收到主动通讯请求。来源：地球轨道防卫司令部旗舰‘长城号’。”
“接通。”
屏幕闪烁，一个身穿联邦舰队上将军服的中年人出现在画面中。他的面容严肃，眼中有深深的疲惫，但站姿笔挺。
“不明舰船，这里是地球联合防卫军总司令官，刘易斯上将。请立即表明身份和来意，并关闭所有武器系统，接受引导。”
索恩深吸一口气：“这里是‘不屈号’战舰，舰长索恩。我们属于人类联邦深空探索舰队第17分遣队，识别码x-7R9t2。我们在执行特殊任务后返回太阳系。”
画面中的刘易斯上将沉默了几秒，他的目光似乎在查看侧方的数据。
“索恩舰长……数据库显示‘不屈号’及其舰队在三个月前的‘咆哮之心’事件中被标记为失踪，推定全员阵亡。”
“我们幸存了下来，将军。并且带回了关乎整个人类文明存亡的关键情报。”
“所有返回的舰船都这么说。”刘易斯的声音中透出一丝苦涩，“在过去三个月里，我们接收了十七支‘从外部带回关键情报’的幸存舰队。其中九支被证实已被‘清算人’渗透，三支在进入轨道后自爆，试图摧毁空间站。只有五支是真的……而他们的情报，最终都指向一个结论：我们已经输了。”
索恩向前倾身：“将军，我理解您的谨慎。但我们拥有的情报不同——我们知道如何打破‘归档’循环，我们知道敌人的弱点，我们知道——”
“金星。”刘易斯突然打断。
索恩愣住了。
“你们的目标是金星，对吗？”上将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所有真正的幸存者，最终都会提到金星。那些被渗透的假货则不会——‘清算人’似乎对金星毫无兴趣，或者说，他们试图引导所有注意力离开那里。”
艾拉意识到什么，快速在私人频道中对索恩说：“他在测试我们。告诉他老查理的情况——只有真正接触过银翼遗产的人才会知道的信息。”
索恩微微点头：“将军，我们船上有一名关键人员。他曾经是一名走私船长，但现在我们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他是银翼文明留下的‘信息保管员’，编号d-77。他的大脑中存储着前往金星核心的安全通道数据。”
画面中的刘易斯眼神变了。
他转身对旁边的人说了些什么，然后重新面对镜头：“索恩舰长，请允许我派一支小队登舰验证。如果属实，地球防卫军将全力协助你们的金星行动。如果不……”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很清楚。
“我们接受验证。”索恩说，“但请快一点。根据我们的情报，‘净化者’舰队将在约46小时后抵达太阳系。每一分钟都至关重要。”
通讯暂时中断。
艾拉快速调出雷达数据：“包围我们的舰队正在调整阵型……他们正在开放一条通往近地轨道的通道。但四周的武器系统仍然锁定着我们。”
“他们在警惕，但也给了机会。”索恩看向全息星图，“陈副官，计算从当前位置到金星轨道的最佳路径。一旦获得许可，我们立即出发。”
“收到。”
二十分钟后，一艘小型穿梭机从“长城号”起飞，朝“不屈号”驶来。艾拉注意到，那艘穿梭机的外观有些异常——它的表面覆盖着某种非标准的装甲板，引擎喷口也有改装痕迹。
“那不是标准的军方穿梭机。”她低声说。
“战时改装。”索恩说，“看来地球的物资已经紧张到需要拼凑装备的地步了。”
穿梭机对接成功。五名全副武装的士兵进入“不屈号”的对接舱，为首的是个面容冷峻的少校。
“我是杨少校。”他的目光扫过迎接的索恩和艾拉，“奉刘易斯上将命令，验证你们声称的‘信息保管员’身份。请带路。”
医疗舱内，老查理已经恢复了意识，但眼神有些空洞。当杨少校走近时，他下意识地退缩了一下。
“查理先生？”杨少校的语气稍微缓和，“我们需要确认您的身份。您能告诉我们，您记忆中最早的事情是什么吗？”
老查理沉默了很久，然后缓缓开口：“不是走私……不是那些。更早……是光。银色的光，还有……声音。一个声音告诉我，要等待。等待密钥……等待归来的时刻……”
“什么密钥？”
“银翼……密钥。”老查理的眼神突然聚焦了一瞬，“它被带走了。被那个女孩……林恩。她牺牲了自己，净化了亵渎……”
杨少校转身看向身后的技术人员。那人手中拿着一个便携式扫描仪，屏幕上显示着复杂的神经活动图谱。
“脑波模式与数据库中残留的银翼信息载体特征有92%匹配。”技术人员低声说，“而且……他的海马体中确实有非人类技术的植入体痕迹，与我们在月球银翼遗迹中发现的部分设备频率共振。”
杨少校点了点头，然后打开通讯器：“上将，验证通过。是真正的保管员。”
刘易斯的声音传来：“很好。索恩舰长，地球防卫军将为您提供一切必要支持。但有一个条件——我们必须派一支小队随行。金星轨道目前被‘亵渎者’的一支舰队封锁，我们需要专业的人员帮助你们突破。”
索恩和艾拉交换了一个眼神。
“我们接受。”索恩说，“但指挥权必须统一。在我的船上，听我的命令。”
“合理。”刘易斯说，“杨少校和他的小队将留在‘不屈号’。他们熟悉太阳系内敌军的部署和战术。此外，我们将派遣三艘快速护卫舰为你们护航——这是我们能抽调的最大兵力了。”
通讯结束后，杨少校没有立即离开医疗舱。他看着老查理，突然问：“保管员先生，在您的信息中……有没有提到过‘设定残留’的具体形态？”
老查理茫然地摇头：“碎片……只有碎片。金星核心……有东西在呼吸。它不应该在那里，但它存在。它与我们……连接着。”
“连接？”艾拉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什么样的连接？”
“信息纠缠。”老查理闭上眼睛，仿佛在回忆，“银翼的记录……说我们和它，共享了某种……基础规则。如果它被破坏……我们也会……”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最终陷入沉睡。
杨少校转身面对索恩和艾拉：“这就是为什么‘清算人’对金星不感兴趣的原因。他们知道那里有什么——一个可能摧毁整个太阳系的炸弹。他们的目标是银翼的其他遗产，那些能让他们在‘归档’后幸存下来的东西。”
“而你早就知道这些？”索恩盯着他。
“地球防卫军的情报部门在过去两个月里，牺牲了三百多名特工，才拼凑出这个真相。”杨少校的声音毫无波动，“我们知道金星是关键，但我们不知道如何安全地接触它。直到你们出现。”
他打开手臂上的数据板，投射出一幅金星轨道的实时态势图。
“目前，一支由十二艘‘亵渎者’战舰组成的封锁舰队驻守在金星轨道。他们不进攻，也不允许任何东西靠近。我们的分析认为，他们可能在等待什么。”
艾拉仔细查看那些舰船的部署模式：“他们在守护某个特定区域……看这个阵型，核心防御指向金星北纬37度、东经283度附近。那里有什么？”
“一片巨大的高原区域。”杨少校放大图像，“被称为‘伊什塔尔高地’。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在这片区域上空，轨道探测器检测到持续的能量异常。某种东西正在从金星内部向外……发射信号。”
“信号？”艾拉皱眉，“什么样的信号？”
杨少校调出一段音频文件。
点击播放的瞬间，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不是机械的编码信号，也不是自然的地质活动声。
那是心跳声。
缓慢、有力、规律的心跳声，从金星深处传来，穿透厚厚的大气层，被轨道探测器捕捉到。
“这个信号从三个月前开始出现。”杨少校说，“几乎与‘归档’倒计时的公开化同步。每天，它的强度都在增加。我们的科学家分析认为……这可能是‘设定残留’活跃化的表现。”
艾拉突然想起观察者七号思维回响中的那句话：“……已与当地生命形式（人类）产生信息纠缠……”
“那不是单纯的能量结构。”她低声说，“它在模仿我们。或者说……它在与我们建立共鸣。”
索恩看向舷窗外，金星在星空中只是一个明亮的光点，被地球的阴影半掩着。
“准备出发。”他说，“陈副官，设定航线。杨少校，联系你的护卫舰。我们要在24小时内突破金星轨道封锁，进入大气层。”
“进入大气层？”杨少校有些惊讶，“‘不屈号’不是大气层内航行舰船，而且金星表面的环境——”
“我们有银翼的安全密钥。”艾拉说，“老查理的导航数据中包含一条‘安全降落通道’。理论上，它能引导我们穿越金星大气，直达核心区域入口。”
“理论上？”杨少校挑起眉。
“这是人类文明最后的机会。”索恩转身走向舰桥，“理论，就是我们此刻能依靠的全部。”
舰队开始转向。
地球在后方逐渐缩小，那颗伤痕累累的行星上，还有数亿人在抵抗，在生存，在等待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到来的黎明。
而在前方，金星的光芒越来越亮。
那颗星球的心跳，似乎正在与“不屈号”引擎的脉动同步。
艾拉回到自己的工作站，打开一个加密文件夹。里面是她从林恩遗体中提取的微量组织样本分析数据——一些异常的神经信号残留，一些无法解释的能量读数。
还有一段在“咆哮之心”战役最后时刻，从银翼密钥中截获的破碎信息：
“……密钥不是钥匙……是共鸣器……找到相同的频率……唤醒沉睡的……”
她看向金星。
心跳声在耳机中持续回响。
咚。咚。咚。
仿佛在等待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