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间滑行是一种超现实的体验。
“不屈号”的舰桥显示屏上，常规宇宙的星空图景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流动的、不断重组的几何光纹。这是超维弦在人类感官中留下的残影——宇宙最基础结构的脉动。舰队像是在血管中流动的微尘，被宇宙自身的呼吸所推动。
“弦径稳定性87%，还在下降。”陈副官紧盯着导航面板，声音压得很低，“老查理的生命体征在波动。”
主医疗数据显示屏上，老查理的脑波图呈现着危险的尖峰与低谷。他的额头贴着数十个神经接口，银色的数据流在他紧闭的眼皮下快速流转。作为“活体导航仪”，他正在用自己的意识计算着“弦径”的每一个拓扑变化，每一个引力异常点。
“他的大脑皮层温度正在升高。”医疗官的声音从通讯中传来，“需要降低数据流负载，否则——”
“不能降。”艾拉打断道，她站在舰桥中央的全息工作台前，双手正在快速操作着界面，“‘弦径’不是固定的空间通道，它会根据宇宙背景辐射的微妙变化而自我调整。只有老查理意识中的安全密钥能实时校准路径。降低负载，我们可能会被抛到常规空间的随机坐标。”
索恩舰长坐在指挥椅上，右臂的绷带下渗出暗红色的血迹。他看向艾拉：“我们能维持多久？”
“以老查理目前的状态……”艾拉调出一个倒计时，“最多十二小时。然后他的神经系统会开始崩溃。而根据导航数据，到达金星轨道还需要九小时四十七分钟。”
“误差呢？”
“如果弦径稳定，误差不超过五万公里。”艾拉停顿了一下，“但如果弦径发生我们无法预测的拓扑折叠……”
她没有说下去。舰桥上的每个人都明白后果——被折叠进高维度空间的缝隙，或者被抛入某个恒星的引力井。
“陈副官。”索恩转向导航台，“继续保持对太阳系常规频段的监听。虽然弦间通讯几乎不可能，但如果有任何人类信号……”
“明白。”
时间在弦间滑行中失去了惯常的意义。舰桥上的灯光被调至最低，只有仪表的幽光和全息投影的冷色调照亮着人们紧绷的脸。每一次轻微的颠簸——弦径中的“湍流”——都会让所有人下意识地抓紧扶手。
艾拉在全息台前调出了从“静默信标”处获得的数据。关于“起源之失”的情报片段在眼前旋转：
【档案片段 001：金星核心观测记录（银翼纪元 末周期）
“……‘设定残留’的能量特征呈现反常的稳定性。在常规宇宙模型中，如此高维度的信息结构不可能在三维物质核心中维持超过10^-7秒。但观测显示，该结构已持续存在至少1.2个银翼标准纪年（约合人类纪年年）。推测为‘归档’过程中的系统错误——某个基础参数未被正确清除，导致低维空间中出现高维规则的‘投影锚点’……”】
【档案片段 002：归档模型 第7阶段
“……当‘净化者’执行大规模存在性否定时，其需要与‘循环墓碑’的底层规则库进行全维度同步。同步过程会产生极短暂的‘间隙’（理论值0.2-0.4秒），在此期间，‘净化者’本体的信息防御层级将降至最低。这是唯一可被常规武器影响的窗口期……”】
艾拉的手指停在“0.3秒”这个数字上。在“咆哮之心”，他们成功利用了这个间隙——但那只是一次小规模的测试。当“净化者”主力抵达太阳系，当它们开始对整个行星系统执行“格式化”时，这个窗口还能被抓住吗？
“艾拉。”索恩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舰桥的寂静，“过来看看这个。”
艾拉快步走到舰长席旁。索恩面前的屏幕上显示着舰体外部传感器的数据——一种异常的能量读数正在弦径中蔓延。
“这是什么？”艾拉皱眉，“弦径的背景辐射不应该有这种脉冲模式。”
“它在增强。”陈副官报告，“来源不明，但正在向我们的航迹汇聚。”
全舰警报突然响起。
“检测到高维干涉！”艾拉的手指在全息台上快速滑动，“有什么东西……正在弦径中追踪我们！”
“是净化者吗？”索恩站了起来。
“不确定。能量特征不像……”艾拉的声音突然顿住，“等等。这个频率……我见过这个频率。”
她调出数据库，快速比对。几秒钟后，一个匹配项弹出。
频率匹配：97.3% 符合“星痕记录者-意识归档协议”
“观察者七号。”艾拉低声说。
弦径的光纹开始扭曲。几何图案不再是平滑的流动，而是出现了尖锐的棱角和断裂线。舰体开始剧烈震动。
“弦径稳定性急剧下降！”陈副官喊道，“43%……还在下降！”
“老查理的生命体征！”医疗官的声音带着恐慌，“脑波出现强烈干扰！他在对抗什么！”
医疗监控画面中，老查理的身体在病床上剧烈抽搐。他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在快速转动，仿佛正在经历一场激烈的梦境——或者说，意识层面的战斗。
“是观察者七号在试图接入他的意识！”艾拉明白了，“老查理大脑中的银翼数据……观察者七号想夺取它！”
“能阻断吗？”
“我们还在弦径中！任何强烈的能量屏蔽都可能让通道崩溃！”艾拉的手指飞速操作，“但我可以尝试用静默信标的残留协议……建立一道防火墙……”
她调出了从“怜悯驿站”带回的数据包。那个自称“回响”的AI在自毁前，将一部分银翼信息协议留在了她的设备中。艾拉快速编写着代码，试图用这些古老的协议构建一道防线。
但已经太迟了。
老查理的眼睛突然睁开。
那双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银白色的光。他的嘴张开，发出的不是自己的声音，而是一种机械的、多声部叠加的合成音：
“检测到未授权银翼协议载体d-77。启动深度归档预备程序第二阶段：信息回收。”
“他被控制了！”医疗官试图靠近，但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开。
老查理的身体从病床上悬浮起来。神经接口的线缆在空中飘荡，发出噼啪的电火花。
“目标确认：完整‘弦径’导航数据。目标确认：‘起源之失’位置密钥。开始传输。”
“他在向观察者七号发送数据！”艾拉喊道，“必须阻止！”
索恩冲向通讯面板：“全舰！切断所有外部数据传输！封闭老查理所在医疗舱的所有通讯端口！”
但传输显然不是通过常规通讯进行的。老查理眼中的银光越来越亮，整个医疗舱的设备屏幕上都开始滚过无法解读的银翼文字。
艾拉看着那些文字，突然意识到什么。
“不对……这不是单纯的掠夺。”她盯着那些滚动的符号，“这是在……验证。观察者七号在验证老查理数据的真实性。”
她调出静默信标的数据，快速查找相关协议。几秒钟后，她找到了——一个被标记为“保管员验证协议”的子程序。
“陈副官！”艾拉转身，“我需要接入老查理的神经接口，现在！”
“艾拉，那太危险——”
“没有时间了！如果观察者七号完成验证，它就会知道我们已经获得了所有关键数据！它会采取更激进的行动！”
索恩看了艾拉一眼，然后点头：“授权。陈副官，协助她。”
医疗舱内，老查理悬浮在空中，周围的设备因为能量过载而陆续爆出火花。艾拉在陈副官的帮助下，将一根神经接口线缆连接到自己的后颈。
“艾拉，你确定——”陈副官的手在颤抖。
“如果林恩在这里，她也会这么做。”艾拉深吸一口气，“激活接口。”
一瞬间，意识被拖入数据洪流。
艾拉感觉自己像是在瀑布中逆行。无数信息碎片冲刷着她的意识——老查理的记忆、银翼的数据流、观察者七号的验证协议……还有某种更深层的、古老的存在。
她看到了老查理的过去。不是作为走私船长的查理，而是作为银翼“信息保管员d-77”的漫长岁月。他被植入虚假记忆，被放置在人类文明中潜伏，等待着某个触发条件——也许是银翼密钥的重新激活，也许是“归档”倒计时的某个临界点。
她还看到了“静默信标”的真实目的。它不只是信息的储存库，还是一个“触发器”。当老查理进入其范围，当他接触到林恩携带的银翼密钥时，预设的协议就会被激活——不是为了毁灭，而是为了启动某个“最终程序”。
而在所有这些信息之下，艾拉感觉到了观察者七号的存在。
那不是一个个体意识，而是一个庞大的网络节点。它的“目光”穿过弦径，穿过维度，锁定在老查理——和现在接入的艾拉身上。
“识别：人类个体，已接触银翼协议。威胁等级评估中……”
艾拉没有回应。她在数据洪流中寻找着那个验证协议的核心。找到了——一个不断变化的加密密钥，观察者七号正在用它来验证老查理数据的真实性。
但如果验证通过，观察者七号就会知道，这群幸存者不仅掌握了弦径导航，还获得了关于“起源之失”和“净化者”弱点的关键情报。这可能会让它改变策略，从观察转为直接干预——也许是帮助，也许是毁灭。
艾拉做出了决定。
她调出从静默信标获得的一个特殊数据包——“信息保管员紧急协议：记忆迷宫”。这是银翼文明为了保护关键信息而设计的防御机制：当保管员面临意识入侵时，可以激活虚假的记忆层，将真实数据隐藏在迷宫深处。
但激活这个协议需要代价：它会永久性地破坏保管员的部分神经通路。老查理可能会失去某些记忆，甚至部分人格。
“验证进度：78%。检测到异常数据活动。分析中……”
没有时间犹豫了。
艾拉激活了协议。
一瞬间，老查理意识中的数据流发生了剧变。真实的弦径导航数据被折叠、加密，隐藏在一层又一层的虚假信息之后。同时，关于“起源之失”的关键片段被拆分，部分真实数据与大量误导性信息混合。
观察者七号的验证进程突然停滞。
“检测到数据污染。验证失败。重新校准中……”
艾拉感觉到那股来自高维度的“目光”开始变得模糊、不确定。观察者七号显然没有预料到这种防御机制——也许在它的数据库中，信息保管员应该毫无保留地服从星痕记录者的访问请求。
但“回响”在静默信标中对老查理的修复，似乎加入了某种……叛逆的代码。
“结论：保管员d-77数据完整性受损。无法完成验证。建议：放弃回收，改为持续监视。”
那股压迫感开始消退。观察者七号正在撤回它的干涉。
但就在艾拉准备断开连接时，她捕捉到了一些残留在数据流边缘的信息片段——来自观察者七号本身的、未加密的思维回响：
“……太阳系归档进度：加速中。净化者舰队抵达倒计时：47小时。循环墓碑活跃度：临界阈值。警告：检测到异常变量：人类幸存者舰队。变量风险评估：高。建议处置方案：观察直至归档完成，或……提前清除……”
然后，还有最后一段模糊的、似乎是观察者七号与某个更高层级的通讯记录：
“……确认‘设定残留’仍存在于金星核心。确认为归档错误的产物，但已与当地生命形式（人类）产生信息纠缠。若强行清除，可能导致局部现实结构崩溃。建议方案：在全面归档完成后，将金星核心区域隔离为‘异常区’，等待自然衰变……”
通讯中断了。
艾拉猛地断开神经连接，大口喘着气。陈副官扶住她摇晃的身体。
“怎么样？”
“成功了……暂时。”艾拉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观察者七号没有拿到完整数据。但它知道了我们的存在……而且它认为我们是‘高风险变量’。”
舰桥的主屏幕上，弦径的光纹正在恢复正常。震动停止了。
“弦径稳定性回升至71%。”陈副官报告，“老查理的生命体征稳定下来了……但脑波模式变了。他在失去一些东西。”
医疗舱的画面显示，老查理已经落回病床，眼睛重新闭上。但监控显示，他的部分长期记忆存储区正在发生不可逆的退化。
“他牺牲了一部分自己，保护了数据。”艾拉低声说。
索恩沉默了几秒，然后转向导航面板：“距离金星轨道还有多久？”
“六小时十二分钟。”
“全员，进入战备状态。”索恩的声音传遍全舰，“弦径出口可能会被监视甚至伏击。我们要做好一出来就战斗的准备。”
艾拉走到舷窗旁——虽然窗外只有弦径的抽象光纹。她的手中握着一个小小的数据存储装置，里面是从老查理意识中抢救出的、未被污染的弦径出口坐标。
还有从观察者七号的思维回响中截获的情报。
金星核心的“设定残留”已经与人类产生了“信息纠缠”。强行清除会导致“局部现实结构崩溃”。
而“净化者”舰队将在47小时后抵达太阳系。
他们必须在那个倒计时归零之前，找到打破循环的方法——或者至少，找到让人类文明留下某种痕迹的方法。
艾拉看向舰桥角落的一个低温储存单元显示面板。那里存放着林恩的遗体。
“我们会找到答案的，林恩。”她低声说，“无论代价是什么。”
弦径的光纹在前方汇聚，形成一个越来越亮的出口光点。
太阳系，就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