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孟华心里那点不甘和好奇，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驱使着他紧紧跟在那对卡塞尔学院的男女身后。那两人步伐轻快，在拥挤的人流中穿梭自如，赵孟华必须全神贯注才能勉强跟上。然而，在一个通往不同线路的换乘通道岔路口，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前面那两个身影就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消失不见了。
“妈的！” 赵孟华低声咒骂了一句，停下脚步，左顾右盼，眼前只有行色匆匆、面无表情的陌生乘客，哪里还有那两人的影子？
他记得自己明明没有出站，换乘是不需要重新买票的。但看那两人消失的方向，分明是通往一个需要再次通过检票闸机的出口。难道他们出去了？赵孟华犹豫了一下，走到闸机前，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面只有几张皱巴巴的百元大钞，别说零钱，连个硬币都没有。他平时习惯了刷卡或者手机支付，谁会随身带硬币？
就在这时，脚下传来一阵轻微的、规律的震动，伴随着由远及近的轰隆声。是地铁进站了。
赵孟华有些焦躁地左右张望，发现这个换乘通道此刻竟然出奇地冷清，附近只有零星几个人，而且都低着头匆匆赶路，没人注意他。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他深吸一口气，趁着工作人员没留意，猛地一弯腰，动作狼狈地从闸机下方的空隙钻了过去！
心脏因为紧张而砰砰直跳，他不敢停留，拔腿就朝着那对男女消失的方向，也就是传来地铁进站声音的月台跑去。
他一路狂奔，冲上月台。进站的地铁刚刚停稳，车门发出“嗤”的泄压声，准备打开。然而，赵孟华的脚步却像被钉在了原地，一股莫名的、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了上来！
这列地铁……不对劲！
它黑着灯！
整列车厢内部一片漆黑，像一条沉默的、死去的钢铁巨蟒，静静地卧在轨道上。透过模糊的车窗，他竭力想看清里面到底是坐满了沉默的乘客，还是空无一人，但那黑暗太过浓重，什么也分辨不出。
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他猛地意识到，整个月台上……只有他一个人！
刚才明明还觉得有三三两两的行人，但现在，环顾四周，空旷的月台上，惨白的灯光下，只有他孤零零的身影。那对男女的声音早已消失，连带着之前所有细微的人声、脚步声，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去了。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压得他喘不过气。
这个地铁站，自始至终，难道只有他一个人？
他强迫自己冷静，开始仔细观察周围的环境。这一看，更是让他头皮发麻！
地铁站……也不对劲。
他缓缓仰起头。头顶是粗大的、带有苏式风格的立柱，撑起高高的、略显压抑的穹顶。脚下是老旧的水磨石地面，磨损严重，透着年代感。楼梯两侧是刷了早已斑驳脱落的绿漆的铁栏杆。一切都看着有些熟悉，那是老北京地铁的记忆，但又无比陌生，因为这里本应是现代化的4号线中关村站。
他猛地低下头，目光死死盯住那列漆黑的地铁。在车头侧面，残破不堪、布满锈迹和污垢的外壳上，用早已褪色的红色油漆，歪歪扭扭地刷着三个字——1号线。
怎么可能？！ 这里怎么可能是1号线？！中关村站明明在4号线上！而且4号线的列车都是崭新进口的车型，绝不是眼前这破旧的老古董！
不只是列车出了问题，是整个地铁站都变回了1号线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模样。那是北京最老的地铁线路，站内是那种宏大而宽阔、带着冷战时期俄式风格的建筑，月台上吹着不知从何而来的、阴冷的穿堂风，头顶老旧的日光灯管闪烁不定，发出的光线将人的脸色映照得一片惨白。
他忽然记起了所有那些被他忽略的异常。从他钻过闸机开始，或者说，从他决定跟踪那对男女开始，周围的现代痕迹就在被一点点、平滑地抹掉、覆盖。就像时间在漫长的走道里被无形的手一点点拉了回去。他从2010年的、充满现代感的4号线地铁站，平滑地过渡，踏入了这个上世纪70年代风貌的1号线地铁站。
这里的一切都透着诡异。空气粘稠而冰冷，仿佛时间在这里发生了逆流，沉淀下了时间的尘埃与死寂。目光所及，一切都像是蒙上了一层泛黄的滤镜，色彩黯淡，线条粗犷，带着计划经济时代的烙印。
就在这时，一股青色的、稀薄却带着浓重霉味的雾气，不知从何处开始慢慢弥漫开来，如同某种活着的、缓慢扩散的时间病毒，侵蚀着本就昏暗的空间。
他的面前，通道的墙壁上，一个老旧的、应该是显示线路图的灯箱，屏幕却闪烁着混乱的、不断重复的红色叉号和“禁止通行”的字样！那感觉，就像是开车走错了路，车载GpS用那种僵硬、毫无感情的电子女声，反复提示：
“你在错误的道路上，前方请掉头，请掉头，请掉头……”
机械的声音仿佛直接响在他的脑海里，带着一种令人心烦意乱的诅咒意味。
鬼才会在这个鬼地方掉头！
赵孟华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惧和愤怒，他不再犹豫，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发足狂奔！
然而，这地铁站仿佛活了过来，或者说，它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不断变化的迷宫！通道像是被无形地扩大了几十倍，错综复杂如同蛛网，每转过一个弯道，眼前都可能出现三条、四条甚至更多几乎一模一样的岔路。墙壁上的斑驳痕迹，脚下水磨石不同的磨损程度，都像是某种恶意的嘲弄。
各种关于地铁的恐怖传说不受控制地涌上他的脑海——困在古墓中的盗墓贼，永远走不出的地下迷宫，时空错乱的节点……冷汗浸湿了他的后背。
就在他几乎要被绝望吞噬的时候，前方通道的尽头，终于出现了一点亮光。那不是日光灯惨白的光，而是一种……更像是出口的自然光？
他拼尽最后力气跑过去，只见通道壁上，钉着一块白底红漆的路牌，上面用清晰的字体标着：由此前进。
狂喜如同岩浆般瞬间涌上赵孟华的心头！这是他进入这个诡异空间后，见到的唯一一块不一样的路牌。是提示，是希望。
他用尽全力，几乎是连滚爬爬地跃上四五节台阶，冲到了那块指向光明的路标牌下，迫不及待地向外望去——
然而，眼前的景象，让他的狂喜瞬间冻结，血液仿佛在这一刻真的凝出了冰渣。
外面，确实是一个地铁月台。
但那是……一个无比安静，安静得仿佛被封印了几十年的月台。墙壁上贴着早已褪色、图案模糊的“五讲四美三热爱”瓷砖宣传画，充满了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特色。头顶老化的日光灯管苟延残喘地闪动着，发出“砰砰”的、接触不良的声响，光线明灭不定，将月台映照得如同鬼域。
他……又回来了。
这就是他刚才竭力想要逃离的那个，属于上世纪1号线的、死寂的月台。他根本没有找到出口，只是在这个时间的迷宫里徒劳地绕了一个圈。
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惧如同冰水浇头。赵孟华双腿一软，跌坐在冰冷的、布满灰尘的墙壁旁边。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时间似乎已经失去了意义。
目光涣散间，他看见墙角散落着一些破碎、发黄的旧报纸。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机械地、一条一条地将那些碎报纸捡起来，凭借残存的信息，笨拙地拼凑着。
最终，他得到了一份虽然残缺，但大致能看清标题和日期的报纸。
出版的时间，清晰地印在报头——
1992年1月30日。
赵孟华拿着这张冰冷脆弱的纸片，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这里……是18年前。
绝望，如同冰冷的水泥，从四面八方灌注进来，将赵孟华牢牢凝固在原地。他瘫坐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背靠着印有褪色标语的墙壁，目光空洞地望着那列漆黑、沉默的地铁。它停在那里，像一具巨大的棺椁，又像是一个无言的嘲笑。
外面的“正常”世界似乎仍在运行。隔着厚厚的、沾满污垢的玻璃，他能模糊地看到对面月台上，偶尔有等候其他线路列车的乘客身影晃动。但他们对他所在的这列幽灵列车，对他这个被困在时间夹缝中的人，视而不见。他们的世界是彩色的、流动的、充满生气的，而他的世界，是黑白的、凝固的、死寂的。
他尝试过呼喊，声音在空旷的月台上撞击出空洞的回响，然后被更深的寂静吞噬。他用力拍打过闸机的栏杆，金属发出刺耳的震颤，却引不来任何目光，甚至连想象中的“妖魔鬼怪”都不屑于现身来吓唬他一下。这是一种比直面恐怖更深沉的绝望——被整个世界彻底遗忘、彻底隔绝的、永恒的孤独。
就在这无边的死寂和绝望几乎要将他最后一丝理智碾碎时，他的手指无意中触碰到了裤袋里一个坚硬的方块。
手机！
他猛地一个激灵，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手忙脚乱地将它掏了出来。冰冷的金属和玻璃触感传来，却让他的心猛地一沉——屏幕是漆黑的！按动电源键，毫无反应。
他眼前一阵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他想起来了！他这种大屏幕的智能手机，续航本来就只有一天，必须每晚充电。而昨天晚上，他喝得烂醉，直接睡在了哥们儿宿舍，根本就没给手机充电！
懊悔、自责、恐惧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他脑海中突然不受控制地闪出了一个白色的、安静的身影——不是女鬼，是陈雯雯。
他想起了以前和陈雯雯还在一起的时候。那个文静、带着点书卷气的女孩，总是在每天晚上临睡前，不厌其烦地发消息提醒他：“孟华，记得给手机充电哦。” 有时候还会附带上一些羞涩的、带着少女心事的小短信。那时候他觉得这有点烦，甚至有点婆婆妈妈。
后来分开了，他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会有更漂亮、更时髦的女孩陪你去更高档的餐厅。你的微博关注列表里会多了每天发自拍秀身材的网红，世界上永远有新的热门电影，可以让各种各样或性感或文艺的姑娘陪着你看，用她们的眼泪或者笑声来点缀你的生活。你仍然会觉得日子充实，甚至更加精彩。
可现在，当他被困在这个与世隔绝、仿佛被时间抛弃的密闭空间里，唯一的求救工具就是这部手机时，他才惊恐地发现，自己居然像个彻头彻尾的傻逼一样，跟那个每天给手机充电的、被她叮嘱了无数次才养成的习惯，说了拜拜。
那是她教了你很久，你才勉强记住的啊……
一个几乎被遗忘的知识点突然从记忆深处蹦了出来——手机即使完全关机，电池里通常还会残留一点点极其微弱的电量，足够支撑一次短暂的开机和……几分钟的待机？
希望的火苗再次摇曳着点燃。他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按下了开机键。
一秒，两秒……屏幕竟然真的亮了起来！出现了熟悉的品牌Logo！
但这短暂的喜悦立刻被巨大的焦虑取代。智能手机那令人心急如焚的启动过程开始了，进度条缓慢地移动着，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死死盯着屏幕，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终于，启动成功！桌面图标显示出来！
然而，屏幕顶部的信号栏那里，是一个刺眼的、毫无悬念的叉号——无服务！
“操！” 他几乎要崩溃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为什么没信号？！为什么？！
他猛地想起来了！北京地铁的隧道里，本身是没有移动信号覆盖的！只有在列车停靠站台的时候，才能接收到站内安装的信号发射器传来的微弱信号。
他把脸死死地贴在冰冷、模糊的车窗玻璃上，眼睛瞪得如同铜铃，拼命望向列车前进方向那无尽的黑暗隧道。
快啊！快出现啊！站台的光！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在隧道遥远的尽头，终于出现了一点微弱的、代表着文明世界的光斑！那光斑在迅速扩大，是下一个地铁站。
与此同时，他手中紧紧攥着的手机屏幕上，那个令人绝望的红色叉号，跳动了一下，变成了两格微弱的信号。
果然有信号。
但是……这列幽灵地铁，它会停站吗？赵孟华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他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站台轮廓，站台上似乎有模糊的人影，但这列该死的车，速度没有丝毫减缓的迹象！它根本不会停！
他必须在这电光火石般的、列车穿越站台的短短几十秒内，完成求救！
他手忙脚乱地解锁手机，点开通讯录——然后，他僵住了。
联系人名单……失效了。
因为存储卡损坏，他之前就是因为电话簿调不出来才想去修手机的！此刻，屏幕上只有一片空白，或者一堆乱码。那些平时熟稔于心的名字和号码，在他最需要的时候，集体消失了。
该打给谁？父母？号码记不住。哥们儿？平时都是直接存昵称。报警？110倒是记得，但怎么跟警察说？说自己被困在18年前的地铁站里？谁会信？
绝望如同潮水再次涌上，几乎要将他淹没。
就在这意识几乎涣散的边缘，一个数字序列，如同被刻在灵魂深处的烙印，不受控制地、一个接一个地蹦了出来……
138……
那是没有规律的数字，冰冷而陌生。但它们就那么自然而然地，一一跳出他的嘴唇。好像根本不是用大脑记住的，而是他的嘴唇和舌头，凭借着某种深层的肌肉记忆，自行回忆了起来。
是了……是那个女孩。是陈雯雯。
在他们还热恋的时候，在那个路灯昏黄、能搂着她纤细的腰身、在校园小道上慢慢散步的年纪。陈雯雯曾一遍又一遍地、带着点小固执地逼着他背下这个号码。背不下来，就无权享受那份温存。她的理由是：“这样，无论你是丢了手机，还是有一天跋涉到了手机信号覆盖不到的荒野里，你都能凭借这个号码……找到我。”
当时他觉得这想法真傻，真文艺。可现在……
他坐在空无一人的、行驶在时间裂缝中的黑暗车厢里，背靠着冰冷的内壁，像一尊正在风化的石像。他喃喃地，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声音，清晰地念出了剩下的数字。
每一个数字，都仿佛带着那个夏夜路灯的温度，带着女孩发间的清香，带着那份早已被他自己丢弃、却在此刻成为唯一救赎的……笨拙的深情。
曾经吻过那个女孩的嘴唇和舌头，在此刻，为他复述了这条通往过去的密码。
他颤抖着手指，将那串完整的数字，一个键一个键地，用力按在了拨号盘上，然后按下了绿色的通话键。
听筒里传来漫长的、令人窒息的等待音……
嘟……嘟……
通了！
但是，没有人立刻说话。只有隐约的、细微的呼吸声从听筒那端传来，仿佛对方也在确认，也在迟疑。
赵孟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手机紧紧贴在耳边，仿佛那是连接生与死的唯一通道。他的气息微弱得像是快要冻死的人，在冰冷的黑夜里，对着唯一可能的热源，吐出了带着最后体温的、绝望的哀求：
“雯雯……救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