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像是有生命的藤蔓,从脚底攀爬而上,缠绕住每一寸肌肤,钻进骨缝里。废弃主屋的角落,三人紧挨着缩在背风处,呼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时间在极致的寂静与紧绷中缓慢流逝。每一次远处的犬吠、每一次风吹过破窗的呜咽,都让心脏骤停一瞬。腹中的饥饿从钝痛转为灼烧般的空虚,干裂的嘴唇提醒着缺水的危机。林清月小心地舔了舔唇角渗出的血丝,将那点微不足道的湿润咽下。
云汐靠在冰冷的砖墙上,眼皮沉重。极度的疲惫和惊惧过后,身体似乎启动了某种保护,麻木感笼罩着她。但每当她要坠入昏睡,母亲最后挺直的背影就会在黑暗中浮现,将她猛地拉回现实,心脏像被无形的手攥紧,痛得她蜷缩起来。
一只手轻轻覆上她冰凉的手背。
是林清月。二姐没有说话,只是握了握她的手,指尖同样冰凉,却带着一丝不容动摇的力量。云汐反握回去,从这无声的支撑中汲取着微弱的暖意。
另一侧,墨渊始终保持着半跪的警戒姿态,背对着她们,面朝唯一能观察外界的破窗缝隙。他几乎一动不动,像一尊石雕,唯有偶尔极细微地调整角度,显示着他的绝对清醒。他左臂的伤口似乎已经不再渗血,但动作时仍能看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
时间在寒冷、饥饿和恐惧中煎熬着。
不知过了多久,墨渊突然极轻地动了一下。
“有人。”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只是气音。
云汐和林清月瞬间绷紧。
脚步声,很轻,不止一人,正从宅院外侧的巷子由远及近。不是官兵那种整齐沉重的步伐,而是……有些拖沓、迟疑的脚步声。
脚步声在宅院破败的大门外停住了。
“……真、真要进去吗?听说这宅子以前死过人,闹鬼……”一个年轻、带着惧意的男声。
“怕什么!这大雪天的,能找到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不错了!总比冻死街头强!”另一个粗嘎些的声音,“快,看看门还能不能开。”
是流民?逃难的人?
墨渊的手无声地按上了腰间的短刃。林清月屏住呼吸,云汐感觉到二姐握着自己的手收紧了。
“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朽木摩擦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是“砰”的一声,似乎有什么倒塌了。
“门倒了!走,进去看看!”
脚步声踏入了院落,踩在积雪和枯草上,发出“咯吱”声。他们似乎在院子里逡巡,朝着主屋的方向来了。
“这屋子好像还挺结实……就是破了点……”
“进去瞧瞧!”
脚步声到了主屋门口。
梁上空间太明显,此刻转移已经来不及。墨渊眼神一厉,迅速扫视屋内,目光定格在角落一堆倒塌的、被厚厚的尘土和蛛网覆盖的杂物后。他无声地打了个手势,指向那里。
三人以最轻最快的速度挪到杂物堆后,蜷缩起来。墨渊将一块残破的、满是灰尘的帐幔扯过来,勉强盖住他们。灰尘扑面而来,云汐死死咬住嘴唇才忍住咳嗽的冲动。
脚步声踏入了屋内。
“啧,真破,全是灰。”
“有总比没有强……那边好像有点东西?”
火折子被吹亮的声音,微弱的光在屋内晃动。
云汐的心跳如擂鼓,她能感觉到身旁林清月身体的僵硬,也能感觉到前方墨渊肌肉蓄势待发的紧绷。灰尘钻进鼻腔,痒得难受,她只能拼命压抑。
光柱晃过他们藏身的杂物堆,停留了一瞬。
“就是些烂木头破布,走吧,去那边墙角,背风。”
“行。”
脚步声挪开,去了屋子的另一头。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似乎是在收拾角落,准备歇下。
暂时安全了。但危机并未解除。他们与这两个不速之客,共处一室。
时间在一种诡异的、充满潜在危险的寂静中继续流逝。角落里传来压低了的交谈声和咀嚼声——那两人似乎带了点食物。食物的香气若有若无地飘来,让空瘪的肠胃更剧烈地抽搐。
墨渊如同蛰伏的猎豹,始终保持着绝对的静止和警觉,注意着那两人的一举一动。
不知又过了多久,那两人的交谈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鼾声。
夜色更深,寒气更重。云汐的四肢已经冻得麻木,意识也有些模糊。不能睡……她拼命告诉自己。
就在此时,墨渊极其缓慢地、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地,从怀中摸出了那个小小的油纸包——里面是林清月分给他的那块最小的干粮饼。他没有吃,一直留着。
他微微侧身,将油纸包轻轻塞进云汐冰凉的手中,然后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一个字:“吃。”
云汐愣住,借着极其微弱的、从破窗透入的雪光,看着他。他的脸在阴影中看不真切,只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依旧锐利,却似乎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近乎温和的催促。
她握紧了那带着他体温的油纸包,鼻子猛地一酸。她摇了摇头,想把饼掰开分还给他。
墨渊的手轻轻按住了她的动作,摇头,态度坚决。然后他重新转回去,恢复警戒姿态,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云汐拿着那块小小的、坚硬的饼,指尖传来的微弱暖意却像一股热流,瞬间冲破了寒冷和绝望筑起的冰墙。她小心地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用唾液慢慢软化,然后递给旁边的林清月一小块。
干涩粗糙的饼屑划过喉咙,带着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甜。这是她们这一天一夜来,除了清晨那点干粮外,唯一的食物。
在寒冷、黑暗、危机四伏的废墟中,这一点点由沉默的守护者递来的食物,微不足道,却重逾千斤。
长夜漫漫。
当第一缕惨淡的晨光再次透过破窗,照亮满屋尘埃时,角落里的两个流民醒了,嘟囔着收拾东西,脚步声渐渐远去,宅院重归死寂。
墨渊又等了许久,确认安全,才缓缓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
“该走了。”他的声音因为长久的沉默而更加沙哑。
林清月和云汐相互搀扶着站起来,腿脚酸麻,浑身冰冷。但经历了这一夜的煎熬与那一口食物的慰藉,某种更深沉的东西在她们眼中沉淀下来——那是被磨砺过的求生意志。
墨渊走到破窗边,最后一次谨慎地向外望去。晨光中的废墟依然荒凉,但远处街巷间,隐约又传来了早起之人的动静,以及……似乎比昨日更频繁的、属于官差的呼喝与盘查声。
罗网正在收紧。
他收回目光,看向身后两个形容憔悴却眼神坚定的女子,最后检查了一遍怀中那块边缘磨损的木牌。
“跟着我,”他说,“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不要停,不要问。”
他推开半掩的、腐朽的侧门,踏入晨光与寒风之中。
身后,是暂时庇护了他们一夜的废墟。
前方,是危机四伏、茫茫未知的京城街巷,以及那个寄托着一线渺茫希望的目的地。
真正的逃亡,在冬日的第二个清晨,才刚刚迈出最艰难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