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绝对的、压迫性的、仿佛能将声音都吸走的黑暗。
林清月手中那点火折子的光芒,在这浓稠的黑暗里,仅仅能照亮脚下三步见方的湿滑石阶,以及前方墨渊那截沾满泥污的玄色衣摆。除此之外,便是无尽的、带着陈腐土腥气与阴冷湿气的虚无。头顶石板合拢的最后一丝微光与声响被彻底隔绝后,这里便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缓慢移动的孤岛。
三人的脚步声和呼吸声被狭窄的甬道放大、扭曲,回荡在耳边,清晰得令人心慌。云汐跟在墨渊(阿七)身后,眼睛死死盯着他移动的脚跟,强迫自己不要去想,不要回头。可母亲梳头的背影,大哥嘶吼的侧影,府中冲天的火光……却如同鬼魅般在她脑海中轮番闪现。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一种钝重的麻木和冰冷,只有心脏处传来一阵阵尖锐的抽痛。
脚下的石阶长满滑腻的苔藓,湿气渗透了绣鞋。她一个趔趄,前方的墨渊手臂及时后伸,稳稳托住了她的肘部。他的手掌依旧有力,温度透过潮湿的衣袖传来,只一瞬,便又松开。
“小心脚下。”他的声音低沉,在甬道中产生轻微的回响。
林清月走在最后,手中的火折子小心地护着,火光映出她紧抿的唇和苍白却异常冷静的脸。她的目光不时扫过两侧粗糙的砖石墙壁,警惕着任何可能的动静。
甬道并非笔直,时有转折,甚至还有不起眼的岔路。墨渊每到一处疑似岔口或转角,都会极短暂地停下,侧耳倾听,或用指尖轻触墙壁,感受气流的细微变化,然后毫不犹豫地选择其中一个方向。
走了约莫一刻钟,前方隐约传来了水声,空气也变得更加潮湿阴冷。
“前面有积水,”墨渊头也不回地低声道,“跟紧,踩我走过的地方。”
果然,再转过一个弯,脚下是没过脚踝的、冰冷刺骨的积水。墨渊率先踏入,水流在他腿边分开。云汐咬牙跟上,冰水瞬间浸透鞋袜裤脚,寒意如同针扎。
积水路段不长,约二三十步后,脚下重新变成了向上倾斜的干燥但磨损严重的石阶。墨渊不得不放慢速度,更加谨慎。
突然,走在最后的林清月脚下“咔嚓”一声轻响,一块松动的砖石被她踩得向下陷去半寸!她心中一惊,立刻稳住身形,火折子的火光猛地晃动了一下。
几乎在同一瞬间,墨渊猛地回头,眼神锐利如刀,短刃无声地滑入掌心,扫向她们身后的黑暗。
然而,预料中的机关响动或塌陷并未发生。只有那块砖石轻微地下陷,然后……前方不远处的墙壁内部,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咔哒…咔哒…”的机括运转声,持续了大约三息,便停止了。
“不是陷阱。”墨渊率先做出判断,声音压得更低,“可能是……预留的某种机关,被意外触发了。”林家修建这样的密道,预留一些后手或迷惑追兵的机关,也属合理。
三人更加警惕,继续前行,脚步更轻。
又走了半盏茶的时间,前方终于不再是永无止境的黑暗和转折。墨渊停下了脚步,抬手示意。在他们前方,甬道似乎到了尽头,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向上延伸的、更加陡峭粗糙的石壁,石壁上嵌着一些供人攀爬的、锈迹斑斑的铁质脚踏。而在他们头顶斜上方,隐约有极其微弱的天光渗下——那是出口!
到了!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在三人心中燃起。
墨渊示意林清月熄灭火折子。火光熄灭,四周重新陷入黑暗,只有头顶那一点如同遥远星辰般的微光,指引着方向。他仔细地观察着上方出口的轮廓,侧耳倾听了许久。
“外面很安静。”他最终低声道,“我先上,确认安全。你们听到我的信号再上来。”他所说的信号,是极轻的三下叩击声。
林清月和云汐点头。
墨渊将短刃咬在口中,活动了一下受伤的左臂,随即如同壁虎般,手脚并用,沿着那些锈蚀的脚踏快速而无声地向上攀爬。他的动作敏捷得惊人,玄色身影很快融入上方那片微光与黑暗的交界处,消失了。
等待的时间被黑暗和寂静拉得无比漫长。云汐能听到自己和林清月压抑的呼吸声,能感觉到二姐轻轻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叩。叩。叩。
三下清晰而稳定的敲击声,从上方传来,轻微,却如同天籁。
林清月立刻重新点亮火折子:“走,微澜。”
云汐深吸一口气,抓住冰冷的脚踏,开始向上攀爬。脚踏湿滑锈蚀,并不好借力,她爬得有些艰难,冰冷的铁锈蹭在手上。但求生的欲望支撑着她,一点一点,向上挪动。
终于,她的头探出了出口。新鲜的、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她发现自己在一个枯井的底部。墨渊正半蹲在井沿,伸手下来。
她抓住他的手,被他用力一提,轻巧地带出了枯井,落在坚实的地面上。她踉跄了一下,站稳,贪婪地呼吸着久违的新鲜空气,尽管这空气中似乎也混杂着远处飘来的、若有若无的焦糊味。
林清月紧随其后,也被墨渊拉了上来。
三人此刻身处一处荒废已久的后院。断壁残垣,枯草丛生,远处是同样破败的屋舍轮廓,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沉默着。这里应该就是地图上标注的那处废弃官邸。头顶,是久违的、疏朗的夜空,寒星闪烁,东方已露出极淡的鱼肚白。
暂时安全了。但这份安全脆弱得如同泡沫。
“这里不能久留。”墨渊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他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废弃官邸也在搜索范围内,天一亮更危险。”
林清月立刻点头:“对,必须立刻离开,按大哥之前说的,去城西的联络点,或者……”她看向墨渊,眼中是询问。
墨渊沉吟片刻,快速分析:“城西路线可能已被重点监控。前朝的人虽在外围制造了混乱,但也可能暴露了那个方向。”他回想起那些前朝人马的动向,“我们得自己找路,避开所有可能被预判的方向。”
他目光落在云汐苍白的脸上,说出最现实的问题:“需要食物、水、还有御寒衣物。”
生存的残酷现实,瞬间取代了逃出生天的短暂庆幸。他们身无长物,衣衫单薄,在寒冬的京城,如同暴露在旷野上的幼兽。
就在这时,墨渊的耳朵微微一动,脸色骤变。他猛地将云汐和林清月拉向一处半塌的墙垣后,低喝道:“蹲下!别出声!”
远处,隔着几重院落和街道,传来了清晰的、有节奏的铜锣声和呼喝:
“各坊听令!严查往来人等!搜捕林家余孽!”
“有匿藏者同罪!”
……
官兵的搜捕网,已经迅速撒开,并且明确指向了“林家”。那喊声中的“余孽”二字,冰冷刺骨。
他们离开林府,只不过是跳出了第一个火坑,却落入了更大、更冰冷、正在快速收紧的罗网之中。
在废弃官邸的寒风里,三人衣衫单薄,腹中饥饿,面对步步紧逼的搜捕,真正的、漫长而艰难的逃亡,在黎明前最冷的这一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