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终了,丝竹声歇,宾客依次告退。林家众人随着人流向外走去,林文正只觉得脚下的大理石地面格外冰冷,每一步都踏在虚无之上。方才宴席间皇帝那看似关切实则句句敲打的话语,仍在耳边回响。
不出所料,还未至宫门,一名身着绛紫色内侍服、面容沉静如水的宦官便悄然而至,对着林文正微微一躬:林尚书,陛下在御书房等候,请您过去手谈一局。
手谈一局...林文正心头一凛,面上却迅速堆起恰到好处的、混杂着荣幸与些许不安的笑容,陛下日理万机,竟还有此雅兴,臣岂敢不从?只是臣棋艺粗浅,只怕会扫了陛下的兴致。
宦官眼皮都未抬,只侧身引路:尚书大人过谦了,请。
林文正回头,与面色苍白的林母交换了一个无比沉重的眼神,又深深看了一眼被林清月搀扶着、依旧弱不胜衣的云汐,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无声的颔首,转身随那宦官步入更深沉的宫苑。
御书房内,暖香袅袅,炭火驱散了冬夜的寒意,却驱不散那无处不在的、沉甸甸的威仪。皇帝已卸下冠冕,只着一袭玄色暗纹常服,闲适地坐于窗下暖榻,面前棋盘上星罗棋布,是一局已至中盘的残局。
臣,林文正,参见陛下。林文正趋步上前,依礼参拜,声音在静谧的书房内清晰可闻。
文正来了,皇帝并未抬头,目光依旧流连于棋盘,随手拈起一枚黑子,语气温和得像是在与老友闲谈,不必多礼,过来坐。朕一人对着这残局,总觉得少了些意趣,你来帮朕看看。
林文正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小心翼翼地在下首的绣墩上坐了半边屁股,目光快速扫过棋盘。黑白纠缠,局面微妙,白棋一条大龙看似气长,实则已被黑棋隐隐钳制,暗藏杀机。他不敢细究,只垂眸道:陛下布局精妙,深远莫测,臣眼界浅薄,实在看不出深浅,唯有叹服。
皇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指尖黑子落下,并未直接紧气,而是轻轻一,看似无关痛痒,却让白棋大龙的眼位瞬间变得局促。下棋如治国,有时看似闲棋,却能定鼎乾坤。他这才抬眸,目光平静地落在林文正身上,仿佛只是随口闲聊,爱卿觉得,这盘棋该如何继续?
林文正谨慎地回道:陛下棋力深厚,臣愚钝,不敢妄加揣测。
是么?皇帝轻轻放下手中的棋子,从袖中取出一个陈旧的卷轴,动作缓慢而郑重。那卷轴的绢布已经泛黄,边缘有些磨损,显然年代久远。那爱卿不妨先看看这个。
他将卷轴在棋盘旁徐徐展开。画中是一位宫装女子,眉目如画,气质清雅,最特别的是她耳垂后方,有一粒小小的、形如弯月的朱砂痣。画工精细,连那痣的颜色和形状都描绘得栩栩如生。
林文正的目光触及画中女子面容的瞬间,浑身猛地一僵,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了!这画中女子的容貌,竟与微澜有着七分相似!尤其是那粒朱砂痣,位置、形状,与微澜耳后那一粒,几乎一模一样!
此画,皇帝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字字如锤,敲在林文正心上,乃是前朝宫廷画师为靖王妃所作。靖王,就是当年兵败自焚的那位。而这位王妃...皇帝的手指轻轻点在那粒朱砂痣上,在城破前夜,带着刚满月的女儿,不知所踪。
御书房内顿时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响。林文正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四肢冰凉,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说来也巧。皇帝的目光锁定在林文正脸上,当年靖王妃逃离旧都后,最后出现的地点就在京城。而几乎同时,林爱卿府上添了一位三小姐。
他微微前倾身子:更巧的是,据太医院旧档记载,当年林夫人确实诞下一女,但女婴出生三日便不幸夭折。可不过数日,林府便又传出喜讯,说三小姐平安康健。
皇帝合上册子,目光如炬:林爱卿,你要不要解释一下,一个夭折的女婴,为何会在数日后死而复生?
林文正浑身一颤,脸色惨白。
让朕来猜猜。皇帝的声音冷了几分,当年靖王妃逃到京城,将女儿托付于你。恰逢尊夫人所生女婴夭折,你便李代桃僵,将靖王之女充作亲生。对外只说是郎中误诊,孩子实则平安。
他盯着林文正剧烈收缩的瞳孔,知道自己猜对了。
为了这个秘密,林爱卿不惜欺君罔上。皇帝轻轻敲着棋盘,只是不知道,这样的忠心,靖王在地下可会知晓?
林文正颓然垂首,再也说不出任何辩驳的话来。
真相,已经再明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