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的列车穿行在东北平原,车窗外的白桦林褪去了最后一点秋色,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周凯靠在卧铺的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那份关于鞍钢的补充报告,耳边仿佛还能听到部里那些或激烈或质疑的声音——他知道,这份报告一旦公开,必然会掀起惊涛骇浪。
“周司长,喝点热茶暖暖身子?”秘书小刘端来一杯龙井,蒸汽模糊了他的眼镜片,“还有两天就到京了,部里那边……要不先打个电话通个气?”
周凯接过茶杯,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开,却驱不散心底的沉重。“不用。”他摇摇头,目光落在窗外掠过的一片厂房上,那厂房的烟囱没冒烟,院墙爬满了枯草,一看就是停工许久,“该来的总会来。比起部里的争论,我更担心那些已经发不出工资的小厂。”
他翻开笔记本,上面记着东北之行的另一些发现:除了鞍钢,东北的轴承厂、亚麻厂、重型机械厂……这些工厂几乎都在走下坡路。未来有的靠变卖设备发工资,有的让工人轮流放假,还有的干脆把厂房租给个体户当仓库。这些厂子不像鞍钢有“特殊地位”,一旦撑不住,就是成片的下岗潮。
“您说,鞍钢真的会倒吗?”小刘忍不住问。在他看来,鞍钢那么大的体量,又是国家重点扶持的企业,怎么可能说倒就倒?
“鞍钢不会倒。”周凯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但它会疼,会流血,会砍掉很多‘多余的手脚’才能活下来。真正危险的是那些依附在鞍钢体系上的小厂,它们就像藤蔓,一旦大树开始修剪,最先枯萎的就是它们。”
他想起穿越前看过的纪录片:九十年代的东北,下岗工人扛着铺盖卷在劳务市场排队,曾经的“铁饭碗”变成了“泥饭碗”,多少家庭因为失去收入而支离破碎。那些镜头里的绝望,是他这次非要“捅破马蜂窝”的真正原因——他或许改变不了历史的大势,但至少能提前敲响警钟,让那些家庭多一点准备的时间。
列车在一个小站停靠时,周凯让小李去邮局,把给钢蛋和铁蛋的信寄出去。信里没提鞍钢的事,只写了让他们安心复习:“……听说上面在讨论恢复高考,这是改变命运的机会。多读书,不是为了当官发财,是为了将来不管遇到什么风浪,都有底气站稳脚跟。爸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写完信,他心里稍稍松了些。两个儿子在东北插队四年,吃了不少苦,若是高考能恢复,也算给他们指了条明路。比起自己在部里的风雨,孩子们的前程,更让他牵挂。
与此同时,京城的重工业部大楼里,一场激烈的争论正在上演。
王部长的办公室烟雾缭绕,几位头发花白的老领导围着周凯的报告,脸色铁青。“胡闹!”一位曾在鞍钢任职的老副部长猛地一拍桌子,“周凯懂什么?鞍钢是共和国的工业长子,养活了几十万工人,他一句话就要‘剥离社会职能’‘精简人员’,这是要砸大家的饭碗吗?”
“就是!”另一位领导接过话头,“他在钢渣厂搞点小打小闹还行,懂什么重工业?鞍钢的利润是降了点,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哪到了‘紧急’的地步?我看他就是想借打压鞍钢往上爬!”
王部长默默抽着烟,没说话。他知道这些老领导的心情——鞍钢是他们亲手参与建设的,就像自己的孩子,容不得别人说半句坏话。可周凯报告里的数据太刺眼了:机构臃肿导致效率低下,社会职能拖垮利润,产品结构落后于国际市场……这些问题,他不是没察觉,只是一直没勇气直面。
“都静一静。”王部长掐灭烟头,声音沙哑,“周凯的报告是尖锐了点,但数据是真的。上个月我去东北视察,职工医院的院长跟我哭穷,说连买青霉素的钱都快没了。再这么下去,不用周凯说,它自己就撑不住了。”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几位老领导的脸色缓和了些,却依旧带着不甘。“那也不能这么急啊。”老副部长叹了口气,“总得一步步来。”
“等不起了。”王部长站起身,拿起报告,“我打算把这份报告呈上去,让那位老人看看。改革不是请客吃饭,总得有人敢啃硬骨头。”
几天后,周凯的报告摆在了中南海的办公桌上。那位总设计师戴着老花镜,逐字逐句地看,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看完最后一页,他沉默了很久,忽然问身边的秘书:“这个周凯,就是那个搞出‘红星牌’指甲剪,赚了不少外汇的年轻人?”
“是的,从钢渣厂厂长一路提到发展司副司长,基层经验很丰富。”秘书回答。
老人点点头,在报告上写下一行字:“问题尖锐,切中要害。改革当从痛点入手,不避重就轻,方有出路,以前总有人让我再等等,我看这个年轻人也很急吗?你们部里再讨论讨论嘛”
消息传到部里时,周凯刚下火车。王部长亲自打来电话,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周凯,报告问题不大!老人说你的建议‘有见地’,让部里组织讨论,拿出具体方案!”
周凯握着电话,站在车站的人潮中,忽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连日来的压力、质疑、担忧,在这一刻仿佛都有了答案。他没说什么豪言壮语,只说了句:“谢谢部长信任,我会好好干。”
挂了电话,小刘凑过来说:“周司长,这下没人敢说您了吧?”
周凯笑了笑,抬头看向京城的天空。秋高气爽,阳光正好,可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剥离鞍钢的社会职能,会触动多少人的利益?淘汰落后产能,精简人员,这些现在不做,以后会让多少家庭陷入困境?前路的阻力,只会比想象中更大。
“小李,先回趟家。”周凯对司机说,“跟家里报个平安。”
车驶进家属院,秦淮茹已经在门口等了,穿着件新做的呢子大衣,见他下车,快步迎上来:“可回来了!瘦了这么多。”
“让你担心了。”周凯握住她的手,感觉她的指尖有些凉。
“担心也没用,你做的是正事。”秦淮茹笑着帮他拿行李,“钢蛋和铁蛋回信了,说知道高考的事了,正在复习呢,让你别惦记。”
进了屋,饭菜的香味扑面而来。秦淮茹一边给他盛饭,一边说:“纺织厂的姐妹都说,你在东北捅了个‘马蜂窝’,部里都吵翻了。”
“是捅了个马蜂窝,不过里面可能有蜂蜜。”周凯夹了口菜,心里踏实得很,“难是难了点,但做成了,能让不少人少吃苦。”
秦淮茹没再多问,只是往他碗里多夹了几块肉:“不管多难,家里有我呢。”
晚饭后,周凯坐在灯下,开始起草鞍钢改革的具体方案。窗外的月光透过树叶洒进来,在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他知道,从明天起,部里的争论会更激烈,来自各方的压力会更沉重,但他不后悔。
因为他见过未来的风雨,所以更要在当下,为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撑起一把提前准备的伞。哪怕这把伞,需要他用自己的肩膀去扛。
改革的路,从来都是一步一个脚印,踏出来的。而他,已经迈出了最艰难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