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的红薯粥还带着余温,秦淮茹正收拾着碗筷,钢蛋和铁蛋已经趴在炕桌上打起了哈欠。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洒下几片青白的影子,小院子里静得能听见远处胡同里传来的几声狗吠两人快要睡下了。
“咔哒,咔哒。”
轻微的敲门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周凯和秦淮茹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这时候会是谁?
周凯起身披了件外套,走到院门口,透过门缝往外看。月光下,照看院子的张大爷正佝偻着背站在门外,手里攥着个东西,神色慌张地左右张望。
娄半城当初送的那个小院,周凯托了娄半城相熟的两位老人帮忙照看,其中的一位张大爷。
“张大爷?这么晚了有事?”周凯拉开门,压低了声音。
张大爷没说话,只是快步挤进门,反手把门闩插上,然后从怀里掏出个牛皮纸信封,塞到周凯手里,声音压得像蚊子哼:“周同志,刚才有人托我转交的,说……说让你看完就烧了,千万别留着。”
周凯的手指触到信封,薄薄的,却沉甸甸的。他心里“咯噔”一下,抬头看张大爷:“谁送来的?”
“不认识,一个穿黑棉袄的年轻人,扔下信就走了,给了我两块钱。”张大爷搓着手,眼神里满是不安,“我……我先走了,您多当心。”说完,不等周凯回应,就拉开门,低着头匆匆消失在夜色里。
周凯捏着信封站在原地,后背竟渗出一层薄汗。这年月,私下递信可不是小事,稍有不慎就可能被扣上“通敌”“搞阴谋”的帽子。他捏了捏信封,里面是几张纸,没有邮票,没有署名,只有右上角用铅笔写着个潦草的“周”字。
“咋了?”秦淮茹走过来,看着他手里的信封,眼里带着担忧,“谁的信啊?”
“没事。”周凯把信封往身后藏了藏,强装镇定,“你先带孩子回房睡,我处理点事。”
秦淮茹虽有疑惑,但见他神色严肃,也没多问,只是叮嘱了句“早点休息”,就领着打哈欠的钢蛋和铁蛋进了里屋。
客厅里只剩下周凯一人。他关紧房门,又往炉膛里添了几块煤,确保火星足够旺,才借着昏暗的灯光,小心翼翼地拆开了信封。
三张泛黄的信纸,字迹娟秀,带着点仓促的潦草,正是娄晓娥的笔迹。
“周凯同志:见字如面。
离开四九城已一年有余,辗转多地,终得安稳。国内形势之变,远超想象,若非当初听君一言,提前筹谋,恐怕已身陷囹圄。此恩此德,没齿难忘。
初到异乡,举目无亲,夜里常念及故土。偌大的四九城,思来想去,竟不知能将近况说与何人。忆及当日你虽与娄家立场不同,却始终守着分寸,未曾落井下石,更提点我早作打算,便知你是知恩图报、值得信赖之人,故斗胆寄信,望君勿怪。
此地虽安,终非故土。若他日风云变幻,尚有相见之期,必当重报。望君珍重,万事顺遂。
娄晓娥 敬上”
信纸在周凯手中微微颤抖。他看着“娄晓娥”三个字,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个骄傲又倔强的姑娘——当初娄家倒台,她哭着来找自己,问是不是该相信“运动”能还她家清白,是自己劝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让她趁着风头没那么紧,赶紧想办法离开。没想到,她真的听进去了,也真的走成了。
可她竟敢在这时候写信!
周凯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现在正是“清理阶级队伍”最紧的时候,这封信若是被人搜去,别说他,就连帮忙送信的张大爷,恐怕都得被牵连。这姑娘,还是这么冲动,这么……傻。
但心里的惊悸过后,又涌上一丝莫名的欣慰。至少,她平安无事。至少,在她心里,自己是那个“值得信赖”的人。
他拿着信纸走到炉膛边,犹豫了一下,还是划了根火柴。火苗舔舐着纸张,将娟秀的字迹一点点吞噬,最后化作一小撮灰烬,被他用炉钩扒进了煤堆里,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做完这一切,周凯才松了口气,转身回了里屋。
秦淮茹还没睡,正坐在炕边纳鞋底,见他进来,抬头问:“处理完了?”
周凯点点头,在她身边坐下,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开口:“怀茹,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他把娄半城当初送小院的事说了——那时娄家还没倒,他推不过,就想着先替娄家看着,等风头过了再还回去,后来娄家出事,这事就一直压在心里,没敢说。
秦淮茹手里的针线顿了顿,抬头看他,眼里没有惊讶,只有平静:“你做得对。那时候不说,是怕惹麻烦。现在说了,是信得过我。”
她是标准的农村妇女,不懂城里那些弯弯绕绕,却认准了一个理:自家男人做的事,总有他的道理。家里的大事,向来都是周凯拿主意,她只负责把日子过好,把孩子带大。
“这院子……”周凯想说什么,却被秦淮茹打断。
“留着吧。”她继续纳着鞋底,声音平稳,“娄家现在那样,你替他们看着,也是积德。将来真要是有机会还回去,就还;没机会,就当是个念想。咱不占人家便宜,也不能落井下石,对吧?”
周凯看着妻子低头纳鞋的侧脸,灯光映着她鬓角的碎发,心里忽然变得格外踏实。他这一辈子,穿越到这个陌生的时代,能娶到这样一个知冷知热、不多言不多语却总在身后支持自己的女人,或许是最大的幸运。
“嗯,听你的。”他伸手,轻轻握住了秦淮茹的手。她的手因为常年做家务,指腹上磨出了厚厚的茧子,却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
窗外的月光依旧,小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炉膛里的煤偶尔“噼啪”响一声。周凯知道,娄晓娥的信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虽已沉寂,却在他心里漾开了圈圈涟漪。
乱世之中,每个人都在挣扎求生,能被人记挂,能有值得信赖的人,能有愿意支持自己的家人,或许就足够了。
至于将来会怎样,能不能真的“相见重报”,谁也说不准。
但至少此刻,他握着秦淮茹的手,心里是暖的。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