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路者”冰冷的青铜外壳紧贴着我的掌心,那束幽蓝的指引光像一道有生命的刻痕,固执地指向废墟深处某个特定的方向。它不闪烁,不摇曳,只是稳定地亮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绝对性,穿透稀薄的尘埃和渐起的暮色。
林深的状态很差。每走一步,都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喘息粗重得吓人,苍白的脸上,那抹被黑色黏液沾染的污迹显得格外刺眼。但他依旧强撑着,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任何可能的风吹草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始终虚按在腰侧某个凸起的位置——那里肯定藏着武器。
我们沉默地穿行在断壁残垣之间。脚下的碎石和扭曲金属发出咔嚓作响的声音,是这片死寂废墟里唯一的伴奏。
“祖荫……”我忍不住低声开口,声音干涩,“到底是什么地方?”
林深的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墨家的根。也是……所有扭曲的源头。据说在墨家发迹前就存在了,一代代加固、扩张,藏得越来越深。”他咳嗽了几声,继续道,“老太太很多疯狂的想法……据说都源自那里。那里的‘东西’……不太正常。”
不太正常。从他嘴里说出这个词,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分量。
“预言呢?”我想起飞船内壁那些精准的死亡预告,“也是从那里来的?”
“……也许。”林深的回答有些模糊,带着一种深深的忌惮,“没人知道那里面到底有什么。活着出来的墨家人……要么对此绝口不提,要么……就变得不再像自己。”
他的话让周围的空气似乎又冷了几分。我握紧了手中的“引路者”,那幽蓝的光束仿佛也带上了一丝不祥的意味。
我们离开了核心爆炸区,周围的废墟逐渐被一种更古老的、被植被缓慢吞噬的建筑结构取代。破败的维多利亚式拱廊,爬满藤蔓的哥特式飞扶壁,甚至还有几段早已锈蚀的铁轨,无声地诉说着这片土地被遗忘的历史。
“引路者”的光束指引着我们走向一片地势更低的洼地。那里植被更加茂密,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腐叶和泥土的气息。
拨开一层层肆意生长的荆棘和灌木,眼前豁然出现一个被巨大榕树气根几乎完全包裹住的、黑黢黢的洞口。洞口呈不规则的圆形,边缘是粗糙的岩石,看上去像某种巨大生物废弃的巢穴入口,深不见底。阴冷的风从洞内倒灌出来,带着一股明显的、与周围自然环境格格不入的、金属和臭氧的冰冷气味。
“就是这里了。”林深停下脚步,看着那个洞口,眼神极其复杂,有恐惧,有厌恶,还有一丝……难以形容的敬畏?“‘祖荫’的偏门之一。正门……从来没人知道在哪儿。”
他转过身,面对我。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苍白透明。
“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他的声音低沉而严肃,“里面的防御机制和……‘东西’……排斥一切非墨家核心血脉的存在。我进去,瞬间就会被撕碎。”
他从怀里摸索出一个比“引路者”更小的、类似金属注射管的东西,塞进我手里。管子是温的,里面荡漾着一种银色的、如同水银般的液体。
“拿着这个。高浓度抑制剂,混合了镇静剂和神经阻断剂。如果感觉……控制不住自己,或者遇到无法抵抗的危险,注射它。能让你暂时‘休眠’,或许能骗过一些检测机制。”他顿了顿,语气沉重,“但记住,副作用很大,而且持续时间有限。是最后的手段。”
我握紧那根冰冷的金属管,它像一块沉重的冰块,硌在掌心。
“我……该怎么找?”看着那深不见底、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洞口,我的勇气在迅速流失。
“‘引路者’进入范围内会自动指示方向。但里面的结构……是活的,会变化。相信它的指引,但更要相信你的……直觉。”林深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眼神仿佛要穿透我的皮肉,看到里面那个正在苏醒的、“不正常”的核心,“你是‘零号’,那里……某种意义上,算是你的‘家’。它会对你有反应。”
家?这个词汇用在这里,让我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和恐惧。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里面包含了太多我无法完全解读的情绪——警告,决绝,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希冀?
“活下去。”他最终只是重复了这三个字,然后毅然转过身,拖着依旧沉重的步伐,快速消失在了来时的灌木丛后。
没有告别。
冰冷的、带着金属腥气的风,从洞口深处持续不断地吹出来,撩起我汗湿的头发。
我独自一人,站在这个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入口前。
手里,“引路者”的幽蓝光束,笔直地射入那片黑暗,像一条邀请我步入深渊的绳索。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窒息的痛感。
我深吸了一口那冰冷的、不祥的空气,抬起仿佛灌了铅的腿,迈出了第一步。
踏入黑暗。
洞口之后,并非我想象中的天然洞穴。
脚下是光滑冰冷的、某种合金铺设的地面,打磨得极其平整。空气里的臭氧味和金属冷却后的气味更加浓重。
身后的自然光迅速被黑暗吞没。只有“引路者”那束幽蓝的光,照亮前方几米的范围。
这是一条向下的、人工开凿痕迹明显的宽阔通道。墙壁是同样的暗色合金,严丝合缝,看不到任何焊接点,仿佛整体浇筑而成。通道异常洁净,没有任何灰尘或杂物,只有一种静乎 sterile 的死寂。
安静。
绝对的安静。连我的脚步声都被某种吸音材料吞噬了,只有自己过于响亮的心跳和呼吸声。
“引路者”的光束微微向下倾斜,指引着方向。
我沿着通道向下走,精神绷紧到了极致,感官放大到极限,留意着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或变化。
走了大概几分钟,前方通道似乎到了尽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同样由暗色合金构成的圆形空间。空间中央,矗立着一座造型奇特的、非金非石的黑色方尖碑。碑身上刻满了比“引路者”上更加复杂、更加古老的无法辨认的符号,这些符号在幽蓝光线的照射下,隐隐流动着一种非自然的光泽。
方尖碑的底座很大,周围的地面上,也铭刻着无数同心圆和辐射状的线条,构成一个巨大而繁复的图案。
这里就是入口?怎么进去?
我握着“引路者”,缓缓靠近那座方尖碑。
就在我踏入那些地面刻线范围的瞬间——
嗡……
一声低沉悠长的、仿佛来自地底极深处的嗡鸣声响起。
整个圆形空间的地面刻线,猛地亮起了幽蓝色的光芒!光芒沿着刻线急速流动,瞬间激活了整个地面的图案!它们如同活过来的电路板,发出强烈的能量波动!
我手中的“引路者”也同时爆发出刺目的蓝光,变得滚烫!
与此同时!
正前方的合金墙壁,伴随着一阵几乎听不见的、高频的金属滑擦声,无声地向两侧滑开!露出后面一条更加深邃、更加黑暗的通道!
一股远比之前冰冷、带着某种陈旧纸张和奇异香料混合气味的空气,从新出现的通道里涌出!
门开了。
就这么简单?
我迟疑地看着那条新出现的通道,里面黑暗浓稠,“引路者”的光束投入进去,仿佛被吞噬了大半,只能照亮脚下几级向下的阶梯。
就在我犹豫是否要进入时——
咔…咔咔…
一阵极其轻微、却让我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机械运转声,从刚刚打开的通道两侧墙壁内传来!
我猛地后退一步!
只见通道两侧光滑的墙壁上,突然无声地滑开了几十个拳头大小的孔洞!
每一个孔洞里,都伸出了一支闪烁着金属冷光的、造型极其精密复杂的——枪口?!
不是普通的枪械!那些枪口的造型更像是某种……发射激光或者能量射线的装置!
密密麻麻的枪口,瞬间锁定了刚刚踏入刻线范围、手持“引路者”的我!
红色的瞄准激光点如同密集的雨点,瞬间布满我的全身!心脏、额头、四肢……每一个要害都被死死锁定!
死亡的寒意瞬间攫紧了我的心脏!呼吸骤停!
我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连指尖都无法颤抖!
为什么?!“引路者”不是钥匙吗?!为什么还会触发防御?!
时间仿佛凝固了。
那些冰冷的枪口没有任何进一步的动作,只是沉默地、精准地锁定着我。红色的激光点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皮肤上,透过衣物,传来灼热的刺痛感。
它们在评估?在等待?
我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冷汗瞬间浸透后背。大脑疯狂运转,却想不出任何对策!林深给的抑制剂?现在注射等于自杀!
就在这极致的恐惧和僵持中——
我体内深处,那股冰冷、饥饿的、属于“零号”的力量,似乎被这密集的死亡威胁所刺激,再次不受控制地躁动起来!
太阳穴传来熟悉的尖锐刺痛!
眼前的景象开始微微扭曲、晃动。
那些红色的激光瞄准点,在我逐渐变异的视觉中,仿佛化成了一张张贪婪的、嘶吼的嘴巴!
而通道深处那浓稠的黑暗,也不再是单纯的黑暗。它开始蠕动,仿佛有无数扭曲的影子在其中挣扎、翻滚,散发出强烈的……“渴望”?
它们渴望我进去。
它们……在呼唤我?
一种荒谬的、本能的认知猛地窜入我的脑海——这些防御武器,不是在阻止我。
它们是在……确认我的“身份”!
确认我是不是那个它们被设置用来“欢迎”的……“主人”!
这个念头疯狂而危险,但我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我强迫自己压下逃跑的本能,咬着牙,用尽全部意志力,控制着那股躁动的、令人厌恶的“零号”力量,让它缓缓地、试探性地……向外释放出一丝微弱的波动。
一种冰冷的、带着强烈同化欲念的信息素,以我为中心,极微弱地扩散开来。
在我释放出这股波动的瞬间——
通道两侧那数十个致命的枪口,所有的红色瞄准激光,猛地同时熄灭了!
紧接着,那些枪口极其迅速且无声地缩回了墙壁内部,孔洞滑盖闭合,墙壁再次变得光滑如初,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锁定解除。
死亡的威胁瞬间消失。
我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后背早已被冷汗彻底湿透,心脏狂跳得像是要炸开。
赌……赌对了?
它们真的把我识别成了……“自己人”?
一阵虚脱感袭来,但我强迫自己站稳。
不能再犹豫了。
我握紧依旧滚烫的“引路者”,看了一眼那深邃黑暗、散发着诡异“渴望”的通道,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了进去。
阶梯向下延伸,深入更深的黑暗。
周围的墙壁材质逐渐发生了变化,从冰冷的合金,变成了一种温润的、暗紫色的、仿佛某种生物角质层的材质,甚至能感觉到极其细微的、如同脉搏般的搏动从深处传来。
空气里的气味也更加复杂,陈旧纸张和香料味中,混合了一种淡淡的、甜腻的、如同某种生物信息素的味道。
走了大约两三分钟,阶梯到了尽头。
前方再次豁然开朗。
但眼前的景象,却让我瞬间忘记了呼吸,瞳孔骤然收缩!
我站在一个巨大的、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腔室”边缘。
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建筑内部!
这是一个巨大的、活生生的、生物体的内部!
头顶是高耸的、如同血管和神经束纠缠而成的穹顶,那些“血管”和“神经”微微搏动着,散发着幽暗的、各色诡异的光芒,如同呼吸般明灭,提供了唯一的光源。脚下是柔软富有弹性的、深紫色的“地面”,踩上去微微下陷。
整个空间的“墙壁”上,布满了无数大小不一的、如同蜂巢般的孔洞,有些孔洞黑着,有些则透出不同颜色的微光。
而在腔室的最中央……
悬浮着一个巨大无比的、由无数发光神经纤维缠绕包裹而成的……活体大脑?!
它庞大得如同一座小山,沟回深邃,缓缓地、有规律地搏动着,表面流淌着如同星河般的、复杂莫测的数据流光!那些流光时而汇聚成我无法理解的符号,时而分解成浩瀚如烟海的基因序列图谱!
一种低沉、恢宏、仿佛来自亘古的思维嗡鸣声,充满了整个空间,直接震荡着我的灵魂!
这就是……“祖荫”?!
这就是墨家真正的核心?!预言是所有疯狂计划的源头?!
一个……活着的、巨大的……生物超级计算机?!
我被这超越想象的景象震撼得无法思考,浑身僵硬。
手中的“引路者”此刻变得滚烫无比,幽蓝的光束不再指向任何方向,而是投射出一片混乱闪烁的、与中央大脑流光频率试图同步的符号!
它像是在……试图建立连接?!
就在这时——
嗡鸣声陡然发生了变化!
中央那巨大的活体大脑,搏动的频率猛地加快!表面流淌的数据流光变得狂乱!无数神经纤维骤然亮起刺目的白光!
一股无法形容的、庞大到足以碾碎个体意识的思维洪流,如同海啸般,猛地从那大脑中爆发出来,瞬间席卷了整个腔室!
我被这股无形的洪流狠狠击中大脑!
“啊——!!!!”
无法形容的剧痛!仿佛整个颅骨都要被撑爆!
无数破碎的、混乱的、光怪陆离的影像和信息碎片,不受控制地、粗暴地强行涌入我的意识!
—— 浩瀚的星图,标注着未知的坐标……
——扭曲的非人生物在某种液体中哀嚎……
——墨老太太年轻时的脸,扭曲而狂热,正对着一个培养舱喃喃自语……
——林静语昏迷苍白的睡颜……
——高天骐冰冷的脸,正在下达指令……
——无数个“我”,在苍白液体中睁开了眼睛……
——飞船内壁,那些预言文字如同鲜血般流淌……
——一个巨大的、旋转的、无法理解的数学模型……
——毁灭性的能量光束,贯穿星球……
信息流疯狂冲击!头痛欲裂!我感觉自己的意识像狂风中的落叶,即将被彻底撕碎、同化!
就在我即将彻底崩溃迷失的瞬间——
那股庞大的思维洪流,似乎终于“注意”到了我这个渺小的、不稳定的、却又带着某种“核心认证”的入侵者。
所有的混乱影像和数据瞬间如潮水般退去。
剧痛骤然减轻。
但另一种更深的、更本质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
我感到一个无法形容其庞大的、冰冷的、非人的意识,缓缓地“聚焦”到了我的身上。
它“看”着我了。
然后。
一个冰冷的、没有任何情感起伏的、直接在我脑海最深处响起的声音,如同最终审判般降临:
【序列认证:零号。】
【状态:不稳定激活。】
【请求终极预言数据库。】
【请求访问权限:基因锁抑制协议。】
【请求提交:确认\/拒绝?】
它……再问我?
巨大的活体大脑悬浮在前方,无声搏动,流淌的数据流光仿佛组成了一个冰冷的问号。
我瘫软在那柔软富有弹性的、活物般的地面上,仰望着那非人的、庞大的存在,灵魂都在颤抖。
确认?
还是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