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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雨,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起初只是稀疏的几点,敲打在值房破旧的窗棂上,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声响,如同琵琶弦上滚落的玉珠。很快,雨势渐大,演变成一场倾盆大雨,雨声如千军万马的铁蹄踏过大地,密集而猛烈,将整个皇城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幕之中。雨水顺着屋檐倾泻而下,形成一道道银亮的瀑布,在昏黄的灯光映照下,仿佛流淌的熔金。

值房内,赵泓因失血过多而开始发冷。寒意从骨髓深处一点点渗出,如同冬日的冰凌在血脉中蔓延,尽管臻多宝已经为他裹上了所有能找到的衣物——那件沾满血污的外袍、陈副将送来的粗布衣裳、甚至包括臻多宝自己脱下的外衫——但他的身体依然在微微颤抖,那颤抖起初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随后渐渐明显,直至整个身躯都在不受控制地战栗。他的嘴唇失去了血色,呈现出一种青紫的死灰,每一次颤抖都牵动着背上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口,带来难以忍受的痛楚,仿佛有无数根细针在皮肉深处搅动。但他咬紧牙关,将呻吟死死锁在喉咙深处,不愿让臻多宝担心。

臻多宝注意到他的状况,眉头紧锁成一道深深的沟壑。他借着窗棂透入的微光仔细打量赵泓,发现他额角渗出的冷汗已经变成了冰凉的虚汗,呼吸也变得浅而急促。臻多宝的心猛地一沉,知道这是失血过多的严重症状——气血两亏,阳气衰竭,若不及时保暖,恐有性命之忧。

他环顾四周,这间废弃的值房内再无多余的衣物。墙角堆放着腐朽的卷宗,窗边悬挂着破败的蛛网,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霉菌的气息。略一沉吟,他的目光落在那件被随意丢弃在角落的物事上——那是赵泓昨日为保护他而脱下的内衬战袍,此刻虽然已被血污浸染得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却是唯一还能提供些许温暖的东西。

臻多宝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拾起那件战袍。入手沉重而湿冷,浓重的血腥气扑鼻而来,但他恍若未觉。他仔细地将战袍展开,避开那些最湿润、最污浊的部位,寻找相对干净的地方。火光下,他看见战袍上纵横交错的刀痕箭孔,每一处破损都记录着昨日那场生死搏杀。他的指尖抚过一道特别深的裂口——那是赵泓为他挡下一刀时留下的,边缘已经发黑的血迹凝固成坚硬的块状。

他回到赵泓身边,单膝跪下,小心翼翼地将战袍展开,然后更紧地裹在赵泓身上。他的动作极其轻柔,每一个细微的调整都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关切,仿佛在包裹一件价值连城的易碎品。他先将战袍披在赵泓肩上,仔细整理好领口,确保不会压迫到脖颈处的伤口;然后他将赵泓的手臂轻轻抬起,将战袍的袖子套上去,动作缓慢而谨慎,生怕触碰到那些包扎好的伤处;最后,他将战袍的前襟交叠,用撕下的布条轻轻系好,既不会过紧阻碍呼吸,也不会过松失去保暖的效果。

“这样会好些吗?”臻多宝轻声问道,声音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担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伸手探了探赵泓的额头,触手处一片冰凉,那温度让他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赵泓勉强点头,想要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那咳嗽来势汹汹,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震碎,牵动着背上的伤口,鲜血顿时从包扎处渗出,染红了刚刚裹上的战袍。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如同宣纸一般毫无血色。

臻多宝急忙扶住他,一手轻拍他的背部帮他顺气,一手紧紧握住他冰凉的手。触手处一片刺骨的冰凉,那是失血过多、阳气衰竭的征兆。他的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痛楚,既为赵泓的伤势担忧,又为自己此刻的无能为力而自责。若是他的医术再高明一些,若是他早做准备,若是...无数个“若是”在脑海中翻腾,却都无法改变眼前的现实。

窗外的雨声越发密集,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淹没在这无边的水幕之中。雨水敲打着屋顶的瓦片,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如同战鼓在遥远的天际擂响。在这单调而压抑的雨声中,臻多宝的思绪渐渐飘远,飘向另一个同样下着暴雨的夜晚,飘向那些不为人知的牵挂与守候...

那是两年前的一个夏夜,汴京城被罕见的暴雨笼罩。

赵泓奉命出征,前往西北边关平定党项人的叛乱。临行前夜,他踏着月色来到臻多宝的府邸。那夜无风,庭院中的桂花树静立如墨色的剪影,只有蝉鸣声声,撕扯着夏夜的宁静。

两人在书房中对坐,赵泓从怀中取出那枚天青釉瓷片,在烛光下端详良久,然后郑重地交到臻多宝手中:“怀瑾,此次出征,归期难料。这枚瓷片,请你替我保管。”

臻多宝接过瓷片,入手温润,那天青的釉色在烛光下流转着幽微的光泽。他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预感,沉甸甸的,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想要说什么——想说边关凶险务必珍重,想说刀剑无眼切莫逞强,想说无论成败都要平安归来——但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终只化作简短的几个字:“我等你回来。”

赵泓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化作温和的笑意:“好。”

次日黎明,赵泓率军出征。臻多宝站在城楼上,看着那支队伍如黑色的长龙蜿蜒西去,旌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赵泓银甲白袍的身影在队伍最前方,逐渐模糊成地平线上的一个小点。

起初的几个月,边关捷报频传。赵泓用兵如神,连战连捷,将党项人逼退三百余里。每一次捷报传来,臻多宝都会在书房中对着那枚瓷片独坐良久,仿佛能透过这小小的瓷片,看见千里之外黄沙漫卷的战场,看见赵泓横刀立马的英姿。

但那年七月,战报突然中断了。

起初,臻多宝以为只是军情传递的延误——边关路远,驿马迟滞也是常事。但三天过去了,五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依然没有任何消息从西北传来。朝中开始出现各种流言,有说赵泓孤军深入中了埋伏,有说他被围困在贺兰山谷,有说他身负重伤生死不明...每一个流言都像一把钝刀,在臻多宝心上反复切割。

他动用了所有能用的关系,四处打探消息。御史台的同僚、兵部的旧识、甚至宫中的内侍...但得到的回应要么是语焉不详的推诿,要么是相互矛盾的传闻。那个总是镇定自若的臻御史,第一次在人前显出了慌乱。

七月初七那夜,京城下起了罕见的暴雨。乌云如墨汁般从西北方向滚滚而来,顷刻间吞没了整座城池。雷电交加,惨白的电光一次次撕裂天幕,将街道、屋宇、树木映照得如同鬼域。狂风呼啸,卷起地上的积水形成一道道旋转的水龙,拍打着门窗发出骇人的巨响。

臻多宝独自坐在书房中,门窗紧闭,却依然能听见外面天地崩摧般的动静。烛台在书案上摇曳不定,将他消瘦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摇曳不定。他手中紧握着那枚天青釉瓷片,对着摇曳的烛光出神。

瓷片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上面的冰裂纹路纵横交错,如同命运的轨迹,错综复杂,难以捉摸。他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纹路,指尖能感受到釉面细微的凹凸,仿佛能从中触摸到赵泓的气息——那双握刀的手的温度,那双总是沉稳坚定的眼眸中的光芒,那句“等我回来”的承诺...

窗外的雷声又一次炸响,震得窗棂嗡嗡作响。臻多宝的手一颤,瓷片险些脱手。他紧紧攥住,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如果赵泓真的...他不敢再想下去。那个念头如同毒蛇,一旦在脑海中出现,就会迅速蔓延,吞噬所有的理智与希望。但他控制不住——如果赵泓真的战死沙场,如果那枚瓷片成了唯一的遗物,如果那些共同品茗论道的夜晚都成了再也回不去的过往...

“赵泓...”他对着瓷片低声唤道,声音在空旷的书房中显得异常微弱,“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透过被雨水模糊的窗纸,可以看见外面一片混沌的世界。雨水如瀑布般从屋檐倾泻而下,在石阶上溅起尺许高的水花。他突然想起赵泓出征前说的话:“党项人善用骑兵,此次出征,关键在于截断他们的补给线...”

如果赵泓真的中了埋伏,会是在哪里?贺兰山谷?黄河渡口?还是...无数个可能的战场在他脑海中闪现,每一个都染着鲜血,倒伏着尸体。

“你守山河,我护着你。”他对着窗外的大雨,一字一句地说道,声音中带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与决绝。

这句话他说得极其自然,仿佛早已在心中重复了千百遍。是的,赵泓在战场上守卫着大周的江山,在边关的烽火狼烟中与敌人浴血厮杀;而他则在朝堂上守护着赵泓——替他周旋各方势力,替他挡下明枪暗箭,替他守住这风雨飘摇的后方。他们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一个用刀剑,一个用笔墨;但守护的心,却是同样的真挚与坚定。

可是现在,他能做些什么呢?除了在这暴雨之夜独坐书房,除了紧握着一枚冰冷的瓷片,除了在心中一遍遍祈祷...他什么都做不了。这种无力感如同潮水,几乎要将他淹没。他臻多宝,御史台的铁骨铮臣,弹劾过亲王,扳倒过权相,却在此刻连自己最在意的人的生死都无法掌控。

雨下了一整夜,臻多宝也站了一整夜。直到天色微明,雨势渐歇,东方泛起鱼肚白,他才疲惫地回到书案前,却毫无睡意。他的眼中布满血丝,手中的瓷片已经被焐得温热。

三日后,边关终于传来确切消息:赵泓在追击党项残部时中了埋伏,身中三箭,但仍率领亲兵杀出重围,现已退守灵州城,伤势虽重,但无性命之忧。

臻多宝接到兵部转来的军报时,正在御史台值房审理案卷。他展开那份沾着尘土的文书,目光飞快地扫过那些简短的战报,当看到“赵指挥使身中三箭”时,手中的笔“啪”一声掉落,在宣纸上洇开一团墨迹。

他强作镇定,向送信的兵部官员详细询问了赵泓的伤势、治疗情况、灵州城的守备...每一个问题都问得仔细而冷静,仿佛只是在例行公事。但当那名官员离去后,他独自坐在值房中,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许久都没有动。

直到半个月后,赵泓的伤势稳定,奉命回京述职。那日傍晚,赵泓的马车直接驶到了臻多宝府邸的门前。

臻多宝听到通报时,正在书房中整理案卷。他放下手中的笔,缓缓站起身,整了整衣冠,才走出书房。每一步都走得很稳,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袖中的手在微微颤抖。

庭院中,赵泓站在那里,一身常服,脸色还有些苍白,但身姿依然挺拔如松。他看到臻多宝从回廊走来,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随即化作温和的笑意:“怀瑾,我回来了。”

臻多宝走到他面前,仔细打量着他。赵泓的右臂还吊着绷带,行动时左腿似乎也有些不便,但精神尚好,眼神依然清亮。他看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回来就好。”

他从袖中取出那枚瓷片,递还给赵泓。瓷片温润如初,天青的釉色在夕阳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泽。

赵泓接过瓷片,握在掌心,感受到那熟悉的温度。他看着臻多宝眼下的阴影和眼中的血丝,心中一暖,轻声问道:“这些日子,让你担心了。”

臻多宝摇头,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转身走向书房:“进来喝杯茶吧,我刚得了些明前的龙井。”

两人对坐品茗,谁都没有提起那段担忧的日子。但彼此都明白,那些不眠的夜晚,那些无声的祈祷,那些在暴雨中独自站立的时刻,都是真实存在的。茶香氤氲中,他们偶尔对视一眼,便已胜过千言万语。

从那以后,每当赵泓出征,臻多宝都会在书房中摆上一盏长明灯,灯火不灭,直到赵泓平安归来的消息传来。而赵泓也会在每次出征前,将瓷片交给臻多宝,仿佛那不仅仅是一枚瓷片,更是一个护身符,一个誓言,一个连接着彼此的纽带,能保佑彼此平安,能让远隔千山万水的两颗心紧紧相连。

回忆的潮水渐渐退去,臻多宝的思绪被拉回现实。眼前的赵泓依然在微微颤抖,尽管裹着那件血污的战袍,但寒意似乎并未完全驱散。窗外的雨声依旧哗哗作响,仿佛要将所有的记忆、所有的牵挂、所有的担忧都冲刷干净,只留下此刻这间破败值房中的两个人。

臻多宝伸手再次探了探赵泓的额头,触手处依然冰凉。他心中一紧,目光急切地在值房内扫视。不能这样下去,必须想办法生火,必须让赵泓暖和起来。

他的目光落在墙角那堆废弃的卷宗上。那些卷宗纸张已经泛黄发脆,堆积如山,显然是被遗忘在这里多年的陈年旧档。或许...可以用来生火。

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尽量不惊动闭目养神的赵泓,轻手轻脚地走到墙角。他抱起一摞卷宗,纸张散发出浓重的霉味,在昏暗的光线下,可以看见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记录着不知哪个年代的公务往来。他将卷宗抱到值房中央的空地上,又往返几次,堆起了一个小小的纸堆。

然后,他从怀中取出贴身收藏的火折子——这是文人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的小物件,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真的用上。他拔开铜帽,轻轻吹了吹,火星闪烁,随即燃起一小簇火苗。他将火苗凑近纸堆的边缘。

干燥的纸张极易燃烧。火苗起初只是舔舐着纸角,发出细微的“嘶嘶”声,随即迅速蔓延开来,橙红色的火焰“呼”地一声蹿起,照亮了整个值房。火光跳跃,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

臻多宝扶着赵泓小心地靠近火堆,让他尽可能地吸收火焰散发的热量。他自己则守在旁边,不时添加纸张,保持火焰不熄。火光在赵泓脸上跳跃,为他苍白的面容添上了一丝血色,也让他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他的颤抖渐渐平息,呼吸也变得平稳、深沉了许多。臻多宝一直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下,但他依然不敢有丝毫松懈,继续守在赵泓身边,如同最忠诚的卫士。

雨声渐弱,从倾盆大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细雨,敲打在瓦片上的声音变得轻柔。值房内,火焰燃烧发出持续的噼啪声,与两人逐渐平稳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竟奇异地营造出一种安宁的氛围。在这与世隔绝的狭小空间里,时间仿佛变得缓慢,外界的纷争、危险、权谋都暂时远去。

臻多宝再次想起那句深藏在心底、几乎成为一种信念的话:“你守山河,我护着你。”

是的,无论是在朝堂的风云变幻中,还是在边关的烽火狼烟里,他们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守护着彼此。赵泓用刀剑和鲜血守护大周的江山,守护着百姓的安宁,也守护着他臻多宝心中那份对公正与清明的理想;而他臻多宝则用笔墨和风骨守护着朝堂的底线,守护着心中的道义,也守护着赵泓在前线拼杀时,那个相对安稳的后方。这种守护不需要时时挂在嘴边,不需要轰轰烈烈的誓言,它早已融入彼此的血脉,成为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如同呼吸般自然。

“多宝...”赵泓忽然发出一声含糊的轻唤,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起初有些迷茫,随即聚焦在臻多宝的脸上,逐渐变得清明而温柔。

臻多宝急忙俯身靠近:“我在。感觉如何?还冷吗?”他的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关切。

赵泓微微摇头,试图挤出一个笑容,但显然牵动了伤口,笑容变得有些扭曲:“好些了...这火...谢谢你...”他的声音依然虚弱,但比之前多了些力气。

“别说话,保存体力。”臻多宝制止了他,拿起旁边装着清水的皮囊,小心地递到他唇边,“慢慢喝,别急。”

赵泓顺从地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小口微凉的水。清凉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些许舒适。但他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臻多宝。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臻多宝的脸色也有些苍白,眼下有着浓重的阴影,嘴唇因为紧张和疲惫而微微抿着,显露出他此刻强撑的精神状态。但他依然守在这里,全心全意,毫无怨言。

“你也休息吧。”赵泓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心疼,“我没事了,你看,暖和多了。”

臻多宝摇头,语气坚定:“我不累。”但他眼中密布的血丝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出卖了他。

赵泓看着这样的他,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他深吸一口气,忍着伤口传来的刺痛,缓缓地、尝试着坐起身来。

“你做什么?!”臻多宝吓了一跳,急忙伸手想要按住他。

“我真的没事了。”赵泓坚持道,靠着墙壁的支撑,一点点调整姿势,终于完全坐了起来。这个过程显然并不轻松,他额角又渗出细密的冷汗,呼吸也变得急促,但脸色确实比刚才红润了一些,眼神也恢复了往日的几分坚毅。

臻多宝见状,知道拗不过他,也不再强行阻止,只是小心地扶着他的手臂,帮他调整到一个相对舒适的姿势,让他稳稳地靠墙坐好。两人并肩坐在温暖的火堆旁,跳跃的火焰在他们眼中映出小小的光点,一时之间,值房内只剩下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彼此近在咫尺的呼吸声。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停了。乌云散开,一弯清冷的月亮从云层缝隙中探出头来,将银辉洒在刚刚被雨水洗刷过的皇城屋瓦上,泛起一片湿漉漉的银光。几颗疏星在天幕上闪烁,宁静而遥远。值房内,火焰带来的温暖驱散了寒意,也驱散了方才生死一线的紧张气氛。

“多宝,”赵泓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而低沉,“等这一切真正结束,等你的身体养好,我们...去江南吧。”

臻多宝转过头,有些惊讶地看着他。月光和火光交织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不是突然,”赵泓缓缓摇头,目光投向窗外那方被月光照亮的夜空,仿佛能透过这破败的窗棂,看见遥远的、杏花烟雨的江南,“我想了很久了。江南气候温和,水系纵横,风光也好...最适合养伤,也适合...”他顿了顿,转过头,目光深深地看进臻多宝的眼睛里,“也适合过些平静安宁的日子。不再有朝堂的明争暗斗,不再有沙场的刀光剑影,只有...我们。”

他的声音很轻,甚至带着伤后的虚弱,但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清晰、异常认真。臻多宝知道,他不是在说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想,而是真的在认真考虑,在规划一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实实在在的未来。

一股暖流从心底涌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比眼前的火焰更加温暖。臻多宝迎上他的目光,在那双总是坚毅沉静的眼眸深处,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柔与期待。他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犹豫,声音平静而坚定:“好。我们去江南。”

简单的对话,寥寥数语,却蕴含着比任何山盟海誓都更重的承诺。他们都知道,前方的路绝不会平坦——伤势需要漫长的时间恢复,朝局的余波可能尚未平息,离开京城也意味着放弃曾经拥有的一切。但只要彼此相伴,携手同行,就没有什么难关不可逾越,没有什么未来不敢期待。

火焰渐渐低了下去,最后一点火星在灰烬中明灭几下,终于彻底熄灭。值房内再次陷入昏暗,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几道斑驳的光影。但依偎在一起的两个人,却都不再觉得寒冷。身体的温度可以依靠火焰,而内心的温暖,来自于紧握的双手,来自于无声的陪伴,来自于那份历经生死淬炼后愈发坚韧的情感。

夜深了,万籁俱寂。连宫墙外偶尔响起的更鼓声都显得遥远而模糊。臻多宝感到一阵强烈的倦意袭来,他不再强撑,轻轻地将头靠在赵泓未受伤的那一侧肩膀上,闭上了眼睛。赵泓则稍稍调整了姿势,让他靠得更舒服些,然后伸出那只尚且完好的手臂,轻轻地、却坚定地环住了他的肩膀。

值房外,月华如水,静静地流淌过这座刚刚经历了一场血雨腥风的皇城。值房内,两个伤痕累累的人相互依偎,在疲惫与伤痛中沉沉睡去,也在对未来的期许中,获得了短暂的、珍贵的安宁。

雨过天晴,夜尽天明。长夜终将过去,而新的日子,无论带着希望还是挑战,都正在不可阻挡地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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