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茜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细密的光斑。药炉上的银铫子咕嘟作响,蒸汽顶得壶盖轻轻颤动,散发出苦中带甘的草木气息。
臻多宝倚在窗边软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那日赵泓为他重新系上时说的话犹在耳畔:此非抵命物,乃聘礼。想到这里,他耳根微微发热,忙端起手边的建盏抿了一口。药汁已温,正好入口。
又偷懒不喝药?
赵泓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伴着轻缓的脚步声。他今日穿着月白襕衫,头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倒似个文人书生,唯有腰间蹀躞带上悬挂的鎏金银袋暗示着武官身份。
臻多宝挑眉:赵大人今日不去点卯?
告了假。赵泓很自然地在榻边坐下,取过药盏试了温度,正好监看某人乖乖服药。
又不是三岁孩童。臻多宝轻嗤,却还是接过药盏一饮而尽。药汁苦涩,他不由蹙起眉头。
赵泓变戏法似的从袖中取出个小纸包,展开是几枚蜜煎雕花梅子:昨日路过李记铺子,记得你爱食他家的。
梅子腌得透亮,表面雕着精细的花鸟纹样。臻多宝拈起一枚含在口中,酸甜滋味顿时冲淡了苦味。他眼角余光瞥见赵泓指尖有新鲜划伤,忽然捉住他手腕:怎么弄的?
赵泓欲抽回手,却被握得更紧。臻多宝指尖温热,按在他腕间脉搏处,竟让他一时忘了动作。
削梅核时不小心。赵泓别开视线。事实上是他想将梅核雕成小舟模样,却失手划伤了手指。这种幼稚心思,断不能叫臻多宝知道。
臻多宝也不戳破,只从枕下取出个小瓷盒。揭开盒盖,是浅碧色的药膏,散发着清凉香气。他用指尖蘸了些,仔细涂在赵泓伤口上。动作间,宽大的袖袍滑落,露出腕间尚未消退的红痕——那是上元夜赵泓紧握他手腕时留下的。
两人一时无话,只听窗外鸟鸣啁啾。药膏渐干,赵泓反手握住臻多宝的手指,指腹轻轻抚过那些执笔握剑留下的薄茧。
今日天气甚好,赵泓忽然道,可想出去走走?
臻多宝怔了怔。自那夜重伤初愈,他已多日未出门。赵泓虽不说,但暗中加派了守卫,显然心有余悸。
去何处?
香药铺。赵泓眼中含笑,某人的伤药快用完了。
***
汴京街市依旧繁华,似乎那夜的血火惊变从未发生。赵泓与臻多宝并肩而行,保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既能随时护住对方,又不至于引人注目。
瞧一瞧看一看!西域新到的乳香!
安息香、龙脑香、苏合香——官人来看看?
御街西侧的香药铺鳞次栉比,各色香料在阳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赵泓在一家不起眼的铺面前驻足,掌柜抬眼看见他,立即躬身迎入内室。
内室别有洞天,四壁皆是药柜,空气中弥漫着数十种药材混合的复杂香气。老掌柜取出几个陶罐:按您的方子配好了,加了额外三成血竭和麝香。
臻多宝正在看壁上一幅经络图,闻言转头:为何加血竭?
赵泓轻咳一声:顺手罢了。
老掌柜却笑呵呵道:赵大人特意吩咐的,说公子失血过多,需得加倍补益。他说着又取出个小锦盒,这是另配的玉容散,洁面后用蜜水调敷,可淡疤痕。
臻多宝耳根微热,瞪了赵泓一眼。对方正低头嗅闻药材,假装没看见。
此时外间忽然传来喧哗。赵泓神色一凛,已将臻多宝护在身后。老掌柜掀帘窥看,回头低声道:是军器监的人,似乎在搜检什么。
臻多宝与赵泓交换了个眼神。那夜之后,军器监少监虽已落网,但其同党尚未肃清。
外间传来粗暴的翻检声,有个粗嘎嗓子道:掌柜的,近日可见过形迹可疑之人?
老掌柜连忙应声出去。
赵泓指尖在药柜某处一按,无声滑开一道暗门:先从暗道走。
臻多宝却按住他手臂:等等。
他从袖中取出一小包粉末,迅速撒在几人站过的地方,又将案上香炉的角度微微调整。烟雾流转的方向顿时改变,笼罩住那片区域。
迷踪香,臻多宝低声道,够他们晕头转向一阵了。
果然外间传来几声咳嗽和咒骂。两人趁机闪入暗道,暗门合拢的瞬间,听见有人嘟囔:这什么味儿...头好晕...
***
暗道通向一条僻静小巷。赵泓确认安全后,忍不住轻笑:臻公子好手段。
不及赵大人心思缜密,臻多宝挑眉,连香药铺都设了机关暗道。
京师险恶,不得不防。赵泓语气淡了下来。阳光从巷口斜照进来,在他睫毛上投下细密的影子。臻多宝忽然想起那夜他浑身是血却仍紧握自己玉佩的模样,心头莫名一刺。
你的伤...臻多宝开口,却不知该问什么。
赵泓却误会了,立即查看他周身:可是方才碰着了?
我是问你的伤。臻多宝无奈,毒镖虽已拔出,但余毒未清,不该如此劳顿。
赵泓怔了怔,眼中泛起笑意:多宝这是在关心我?
怕你死了没人结药钱。臻多宝扭头便走,却被拉住衣袖。
放心,赵泓声音低了下来,你既舍命相护,我必珍重自己。
巷口传来货郎叫卖声,几个孩童举着糖人跑过。在这片世俗烟火气中,他们站在墙隅阴影里,衣袖相叠,指尖若即若离。
臻多宝忽然道:那迷踪香里我加了别的东西。
沾衣留香,三日不散。今夜子时,循香捉鳖便是。
赵泓先是一愣,继而大笑。他平日稳重少言,这般开怀模样甚是少见。臻多宝看着,唇角也不自觉扬起。
好个臻多宝,赵泓笑罢叹道,原来早有成算。
不及赵大人,臻多宝学他语气,蜜煎梅子雕花,果真风雅。
两人相视而笑,多日来紧绷的气氛终于缓和。阳光正好,将他们的影子投在粉墙上,重叠交融,不分彼此。
***
是夜子时,汴京某处私宅。
七八个黑衣人被五花大绑扔在院中。赵泓的属下正在清点搜出的兵器文书,火把将院落照得亮如白昼。
赵泓站在廊下,指尖把玩着一枚银镖——与那夜射伤他的形制一模一样。臻多宝缓步走来,将一个小瓷瓶抛给他:解药。沾了迷踪香的,吸多了会头痛。
何必麻烦,赵泓接过瓷瓶,全杀了便是。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今夜月色很好。臻多宝却看见他眼中深藏的戾气——那是对那夜臻多宝险些丧命的余怒。
活口更有用。臻多宝淡淡道,军器监的水比想的深,这些人不过是虾兵蟹将。
赵泓忽然转身看他:那日你为何替我挡那镖?
话题转得太快,臻多宝一时怔住。
我若中毒,你有解药。你若中毒...赵泓声音涩住,那镖上淬的是孔雀胆。
臻多宝望向院中火光:当时没想那么多。
我想了。赵泓上前一步,这些夜我总在想,若那镖偏一寸,若那簪慢一瞬...
他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罕见的脆弱。臻多宝抬眼,看见火光明灭在他脸上跳动,那双向来沉静的眸子此刻深不见底。
赵泓,臻多宝忽然道,低头。
赵泓下意识俯身。臻多宝抬手取下他发间玉簪,墨发顿时披散下来。在赵泓愕然的目光中,臻多宝将簪子尖头对准自己指尖,轻轻一刺。
血珠涌出的瞬间,赵泓猛地抓住他手腕:做什么?!
你看。臻多宝将血珠拭在帕子上,那鲜红中竟带着一丝诡异的金线。
赵泓瞳孔骤缩:金线蕈...你何时中的毒?!
那夜拆火药线时,臻多宝语气平静,灯轮中除了火药,还藏了毒粉。我咳血时吸入了些。
赵泓脸色霎白:为何不说?!
因为我在试药。臻多宝从怀中取出另一个小瓶,解药已成,只是缺一味药引。
何物?
下毒者的心头血。
院中火把噼啪作响,夜风忽然变得寒冷刺骨。赵泓盯着臻多宝,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人。原来他早有计划,原来他忍毒不发,只为请君入瓮。
所以这些活口...
总要有人供出主使下落。臻多宝微微一笑,月光下他的面容苍白如瓷,唯有唇上沾着的那点血痕艳得惊心。
赵泓忽然将他拉进廊柱阴影里,手指轻抚过他唇角:疼吗?
什么?
毒发的时候。
臻多宝怔住了。他预料过赵泓的愤怒、震惊、甚至恐惧,唯独没想过这句。
...有时会疼。他最终承认,胸肺如灼,夜半尤甚。
赵泓的手滑到他后颈,两人额头相抵。这是一个极其亲昵的姿态,呼吸交融,睫毛几乎相触。
多宝,赵泓声音低哑,我不会再让你疼。
他吻了臻多宝的唇,很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决绝。血腥气在齿间弥漫,不知是谁的唇破了。远处传来囚犯的哀嚎,火把燃烧的爆裂声,夜风吹过屋檐的呜咽。在这混乱交织的声响中,他们安静地接吻,像两柄染血的剑终于归入同一具剑鞘。
***
三日后,毒枭授首,解药已成。
臻多宝在药室捣药,赵泓在一旁擦拭长剑。阳光很好,窗台上的水仙开了花,满室清香。
下次别再如此,赵泓忽然开口,我不会再让你涉险。
臻多宝头也不抬:彼此彼此。
剑身映出赵泓微笑的嘴角。他归剑入鞘,走到药案前,握住臻多宝捣药的手:蜜煎梅子吃完了,明日再去买些?
臻多宝抬眼看他,眸中有光浮动:要雕花的。
赵泓俯身,吻了吻他眉心,雕并蒂莲可好?
药杵声重新响起,伴着低语轻笑,融进春日阳光里。案上建盏中,新煎的药汁氤氲冒着热气,苦味深处,终回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