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香氤氲,萦绕一室。
臻多宝垂首捣药,纤长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弧浅影。日光透过冰裂纹窗棂,碎金似的洒了他半身,将素白指节映得几乎透明。唯有指尖新旧交错的伤痕,无声诉说着不为人知的过往。
药杵与臼底相触,发出规律轻响。檀香、乳香、没药的气息交织升腾,在午后静谧中织就一张安宁的网。
忽然,身后暖意覆上,一双手臂环过腰际,温热掌心轻轻覆上他执杵的手。
臻多宝动作微顿,却没有回头。身后胸膛宽阔,心跳沉稳,隔着几层衣料清晰传来。赵泓的气息将他笼罩,带着熟悉的松柏冷香,还有一丝极淡的血气——昨日鏖战留下的痕迹,虽经清洗,却仍萦绕不散。
“别动。”赵泓嗓音低沉,贴着他耳廓响起,“就这样。”
他便真的不动了。任那人将下巴轻抵在他发顶,任那双惯执长枪、控缰绳的手包覆着他的,一同握住光滑的药杵。力度从身后传来,引导着他的动作,研磨,按压,流转。药臼中的香料渐渐化作细粉,香气愈浓。
这份宁静来之不易。昨日种种,刀光剑影,血色漫延,几乎将他二人彻底吞噬。此刻窗外鸟鸣清脆,远处隐约传来市井喧嚣,一切都回归正轨,反显出几分不真实的恍惚。
他的目光落在那双交叠的手上。赵泓的指掌宽厚,指节分明,掌心那道新愈的镖伤蜿蜒如狰狞蜈蚣,与他指尖纵横的旧痕意外契合。一刚一柔,一深一浅,却同样铭刻着生死边缘的印记。药杵起落间,指节偶尔相蹭,带起细微战栗。
“走神了。”赵泓低笑,气息拂过他耳尖。
臻多宝微微偏头,避开那令人心乱的触感:“王爷日理万机,何须在此耗磨工夫,做这些琐事。”
“与你共处的时光,怎是耗磨?”赵泓声音里带着不容错辨的暖意,握着他的手稍稍收紧,指尖在他手背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再者,看你制药,亦是享受。”
他不再言语,只放松了身体,向后靠进那坚实怀抱。阳光暖融融的,身后胸膛的温度令人安心。药杵研磨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韵律,催人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研磨声止。赵泓并未立刻放开他,而是就着相拥的姿势,侧头在他鬓边轻轻一吻。臻多宝闭着眼,感受那短暂温存。
“好了。”赵泓终于松手,却转而拿起案几上一只小巧锦盒。“给你看样东西。”
臻多宝转身,见他打开盒盖,里面红绸衬底上,静静躺着两枚重塑的摩睺罗泥偶。男女一对,衣裙精致,面容栩栩如生,釉彩光润,几乎看不出曾经碎裂的痕迹。唯有极细微处,能辨出巧手修补的脉络。
“这是…”他怔然。那对在混乱中为他挡下致命一击、因而碎裂的泥偶,他以为早已无法复原。
“府里老匠人的手艺,还看得过去?”赵泓语气平淡,眼底却藏着细微笑意,“我瞧着,比原先的似乎还精神些。”
臻多宝伸出手,指尖极轻地触过泥偶光滑的面颊。冰凉的瓷釉下,仿佛能感受到当日惊心动魄的震颤,以及眼前这人毫不犹豫以身相护的决绝。他喉间微哽,一时竟说不出话。
赵泓合上锦盒,塞入他手中:“收着罢。”语气随意,如同递过什么不打紧的小玩意,而非费心修复的、承载着生死瞬间的信物。
臻多宝握紧那微凉的木盒,良久,低声道:“多谢。”
赵泓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转身望向窗外。日头已西斜,廊下宫灯次第亮起。其中一对御赐的和合二仙灯尤为醒目,琉璃灯面晶莹剔透,绘着憨态可掬的二仙童子。灯内机关转动,光影投洒在地面与廊柱上,竟映出两个相互依偎的人形剪影,随着烛火摇曳,缓缓旋转,时分时合,妙趣横生。
赵泓看了一会那双人影子,忽然道:“听闻昨夜坊间灯市如昼,今日宫中亦有宴饮。倒是这府里,冷清了些。”
臻多宝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双人影在光晕中流转,亲密无间。他心下微动,隐约捕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赵泓并非喜好风花雪月之人,更少有关注这些精巧玩物的时候。
“王爷若觉得冷清,不若应了宫中邀约?”他试探着问。
赵泓哼笑一声:“那些场合,无趣得紧。”他顿了顿,侧过头来看臻多宝,目光在渐暗的室内幽深难辨,“不如…你我出去走走?”
“现在?”
“就现在。”
——
夜市直至三更方散,御街两旁商铺林立,灯火璀璨,亮如白昼。人流如织,笑语喧哗,夹杂着各色小贩的叫卖声,食物的香气弥漫在温暖的夜风中。
昨日那场险些颠覆京城的危机,似乎并未在寻常百姓的生活中留下太多痕迹。或许只有臻多宝这般亲身经历者,才能从这太平盛景中,嗅出一丝劫后余生的恍惚。
他与赵泓并肩而行,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赵泓换了常服,玄色锦袍衬得身形愈发挺拔,少了几分战场杀伐之气,多了几分世家公子的清贵。只是周身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度,仍让周遭行人下意识地避让几分。
臻多宝目光扫过两旁摊位。卖鹌鹑骨饳儿的、撒珍珠糖豆的、熬煮梅子汤的,还有各色玲珑巧物,泥孩儿、花灯、琉璃瓶…琳琅满目,应接不暇。
赵泓的脚步在一处卖香药饮子的摊前停下,要了两盏紫苏饮。递过一盏给臻多宝时,指尖不经意相触,温热的,带着饮子的暖意。
“尝尝,说是加了冰麝,能安神。”赵泓道,自己先饮了一口,随即微微蹙眉,“甜得发腻。”
臻多宝捧着那温热的陶盏,抿了一口。紫苏的清气混合着蜂蜜的甜润,确实过分甜腻,却有一股暖流径直滑入胃腹,舒缓了连日来紧绷的心神。
一路行去,赵泓虽不多言,却时时留意他的目光。见他多看了两眼那栩栩如生的纱雕小鱼灯,便不动声色地买下,塞进他手里。见他驻足欣赏一老者用彩草编扎的螳螂、蚱蜢,便在一旁耐心等候,末了还抛过去一小块碎银。
臻多宝握着那盏小鱼灯,竹篾扎骨,轻纱覆面,内里一小截蜡烛安静燃烧,映得纱面上的鳞片纹路清晰可见。他心中涌动着一股奇异的暖流。这般琐碎平常的同行,细致沉默的关照,于他而言,是比昨日惊心动魄的生死与共,更为陌生而珍贵的体验。
行至一处相对僻静的廊桥,桥下河水波光粼粼,倒映着两岸灯火,碎金摇曳。桥头有老妪摆卖各式旧物,多是些民间小玩意。赵泓目光扫过,忽然定住。
他走上前,俯身从一堆零碎中拾起一物。那是一只极旧的摩睺罗,彩绘斑驳,手臂处甚至有裂痕,用胶仔细粘合过,样式古拙,与如今市面上流行的精致泥偶大不相同。
“官人好眼力,”老妪笑道,“这是老身家里压箱底的旧物了,听说还是前朝的老样式呢,寓意好,求子纳福,和合美满…”
赵泓没理会那套说辞,只捏着那泥偶,指腹摩挲过粗糙的釉面,眼底情绪晦暗不明。他回头看了臻多宝一眼,将那旧泥偶买下。
“王爷怎会买这个?”臻多宝有些诧异。这泥偶粗陋,与赵泓方才送他的那对精修复的原物天差地别。
赵泓将泥偶在掌心掂了掂,目光投向远处流淌的灯河,半晌才道:“想起些旧事。”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我母亲…生前似乎也有一个类似的,很是珍爱。后来…不知去向了。”
臻多宝沉默。赵泓极少提及过往,更勿论早逝的生母。那必是一段并不愉快的回忆。他看着赵泓侧脸,灯影在那深邃的轮廓上投下明暗,竟透出几分罕见的寥落。
“走吧。”赵泓收回目光,将那份突如其来的情绪收敛得干干净净,仿佛刚才只是错觉。他将那旧泥偶随手纳入袖中,仿佛只是买了个不值钱的小玩意。
二人继续前行,气氛却悄然沉淀了几分。臻多宝心知,身旁这人看似位高权重,杀伐决断,内心深处却或许藏着不为人知的荒芜之地。昨日种种,今日种种,碎片般的光影渐渐拼凑出一个更为复杂的轮廓。
途经一处书画摊,摊主正高声吆喝,售卖新印的年画儿与美人图。赵泓脚步未停,目光掠过那些花花绿绿的纸张,却倏地凝住。
他猛地转身,几步折回摊前,一把从一堆卷轴中抽出一幅。动作快得带风,惊得那摊主噤了声。
那是一幅仿古的《搜山图》,绘的是天神兵将镇压山精野怪的场景。笔法算不上顶好,却自有一股凶戾张扬之气。画面一角,绘着一员小将,银甲红袍,手持长枪,正将一只獠牙毕露的山魈挑于枪尖。那小将的面目模糊,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透纸而出。
赵泓盯着那画,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脸色在晃动的灯火下,冷硬如铁。
臻多宝走近,目光落在那画上,心下疑惑。这画虽有些杀气,却也不至于让赵泓如此失态。
“王爷?”
赵泓像是没听见,只死死盯着画中那小将,又或是透过那小将,看着别的什么。良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这画…从何而来?”
摊主被他吓得够呛,结结巴巴道:“小、小人也不知,是、是前几日从一伙外地行商那儿收来的旧货…官、官人若是嫌这画不吉利,小人这就收起来,这就收起来…”
赵泓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骇人的波澜已压了下去,只余一片深冷的寒潭。他丢下一块银子,卷起那画轴,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臻多宝快步跟上。他能感觉到赵泓周身散发出的冰冷气息,生人勿近。方才那片刻的温和闲适,荡然无存。
接下来的路程,沉默得令人窒息。赵泓步履极快,臻多宝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两侧灯火繁华,笑语喧天,都如同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再无法侵入半分。
直到拐入一条僻静巷道,远离了主街的喧嚣,赵泓的脚步才猛地停住。他背对着臻多宝,肩背绷得极紧,握着画轴的手垂在身侧,指节泛出青白色。
巷道昏暗,只有远处一点灯笼的微光朦胧映照。
“王爷?”臻多宝轻声唤道。
赵泓没有回头,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什么:“你可知道…《搜山图》?”
臻多宝谨慎答道:“略知一二。多是描绘神将伐戮山精,以正乾坤。”
“以正乾坤…”赵泓重复着这四个字,语气讥诮而冰冷,“那画中小将…像谁?”
臻多宝一怔,回想那画中小将的眉眼气度,心下蓦地一沉。那锐利眼神,那挺直背脊,那虽模糊却依稀可辨的轮廓…
“看来你也看出来了。”赵泓缓缓转过身,眼底翻涌着臻多宝从未见过的痛苦与暴戾,“那不是我。那是我父亲,赵擎。”
赵擎。一个在官方记载中战功彪炳、最终马革裹尸的忠勇郡王,一个在赵泓口中极少被提及的名字。
“当年,他便是凭着这般‘搜山检海’、‘肃清妖氛’的功绩,一步步登上高位。”赵泓的声音冷得像冰,“画中这些‘山精野怪’…你知道是什么吗?”
臻多宝心中已有猜测,寒意顺着脊背爬升。
“是前朝遗民,是不肯归顺的义士,是只是想过安稳日子的寻常百姓!”赵泓的声音陡然拔高,在空寂的巷子里激起回响,又被他狠狠压下,化作更深的痛楚,“他杀良冒功,手段酷烈,以此换取晋身之阶。这幅画…便是当年有人为谄媚于他所作!”
他猛地将画轴掼在地上,绢布展开,画中那耀武扬威的小将扭曲在尘土中。
“我母亲…她并非病逝。”赵泓的声音颤抖起来,每一个字都像是淬着血,“她是因为无意中知晓了这些,试图劝阻,却被他一杯毒酒…对外只称急病身亡。那日…我躲在屏风后,亲眼所见。”
他闭上眼,额角青筋跳动:“他发现了我,将我拖出来,指着母亲的尸身告诉我,这就是阻碍他宏图大业的下场。他说,欲成大事,至亲亦可杀。”
臻多宝屏住呼吸,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无法想象,年幼的赵泓是如何承受这一切。
“那枚你一直带着的玉佩,”赵泓睁开眼,目光如刀,直直刺向臻多宝,“上面染的血,是我母亲的。她咽气前,死死攥着它…那是她娘家带来的唯一念想。后来…我偷走了它,藏了起来。他遍寻不着,大发雷霆…”
他的目光落在臻多宝腰间,那枚玉佩此刻正静静悬挂在那里,温润流光,丝毫看不出曾浸透鲜血。
“再后来,他战死沙场。世人都道赵家满门忠烈,可怜只余我一根独苗…呵。”赵泓的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嘲讽与悲凉,“我承袭王位,表面风光无限,实则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圣上恩宠,又何尝不是忌惮?朝中多少双眼睛盯着,等着我行差踏错,等着将赵家彻底踩落尘埃!”
他上前一步,抓住臻多宝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我小心翼翼,藏起所有情绪,不敢有丝毫弱点。我变得冷酷,变得不近人情,因为我知道,一旦心软,等待我的就是万劫不复!直到遇见你…”
他的声音骤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破碎的沙哑:“你一次次闯入我的禁地,看到我最不堪、最狼狈的样子…我本该杀了你,永绝后患。可我…”
他顿住,后面的话语消弭在紧抿的唇间。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灼灼发亮,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难辨的情绪——挣扎、恐惧、渴望,以及一丝近乎绝望的温柔。
臻多宝手臂被攥得生疼,却并未挣扎。他只是抬起头,迎上那双失控的眼眸。心中惊涛骇浪渐渐平息,化为一种深沉的酸楚与怜惜。原来那冷硬外壳之下,包裹着如此鲜血淋漓的过往。原来他的反复无常,他的沉默守护,皆源于此。
“王爷…”他轻声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力量,“都过去了。”
赵泓身体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那些过往,很痛。”臻多宝缓缓道,抬起另一只手,轻轻覆在赵泓紧攥着他手臂的手背上,“但你不是他。”
你不是他。
简单的四个字,却像一把钥匙,骤然撬开了那坚冰筑就的牢笼。赵泓眼底的暴戾与痛楚骤然碎裂,露出其下深藏的脆弱。他手指微微松了力道,却仍未放开。
巷道尽头有风吹来,带着夜市遥远的喧声,却更衬得此间寂静。
良久,赵泓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紧绷的肩背一点点松弛下来。他松开了臻多宝的手臂,转而握住了他覆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手。指尖冰凉,微微颤抖。
“是啊…都过去了。”他低声道,像是说给自己听。他弯腰,拾起地上那卷画轴,看也未看,指尖用力,绢布应声撕裂,化作数片,飘落于地。
“走吧。”他重新站直身体,神情已恢复惯常的冷峻,只是眼底深处,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依旧握着臻多宝的手,未曾放开。
穿街过巷,重回灯火通明处。二人交握的手隐在宽大衣袖下,无人得见。掌心相贴处,温度交融,驱散了夜风的微凉,也熨帖了那些未曾言说的伤痛。
回到王府,已是夜深。廊下宫灯依旧亮着,那对和合二仙灯缓缓旋转,投下相依相偎的双影,安静而执着。
寝室内烛火温暖,气息安宁。臻多宝替赵泓解下外袍,指尖无意间擦过他颈侧皮肤,感受到其下平稳的脉搏。经历了方才那场情绪的疾风暴雨,此刻的平静显得格外珍贵。
赵泓忽然伸手,探入臻多宝腰间。臻多宝微微一僵,却见他只是解下了那枚染过血的玉佩。
玉佩悬在赵泓指间,对着烛光,流光溢彩,内里一丝血痕若隐若现。
“这些年,它跟着你,颠沛流离,几经生死。”赵泓凝视着玉佩,声音低沉,“它染过我母亲的血,也沾过你的血。”
臻多宝沉默地看着他,不知其意。
赵泓却转身,走到梳妆台前,打开一个紫檀木匣,取出一根极细的金丝。那金丝在烛光下闪烁着柔和光泽,显然并非凡品。他执起玉佩,用那金丝小心翼翼地在玉佩顶端原本系绳的孔洞处缠绕、打结,动作专注而慎重。
臻多宝静静看着。赵泓的手指修长有力,此刻却展现出惊人的耐心与灵巧。金丝一点点缠绕稳固,将那段不堪的过往与如今的安宁悄然连接。
完成后,赵泓持着那系好了金丝绦的玉佩,走到臻多宝面前。
“转身。”他轻声道。
臻多宝依言微微侧身。赵泓贴近他,双臂绕过他腰际,将那枚玉佩重新系回他腰间。金丝绦滑过衣料,带着微凉的触感。赵泓的手指偶尔擦过他的腰侧,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他的气息笼罩着他,动作轻柔而坚定,如同完成一个极其重要的仪式。
系好,结扣稳妥。赵泓并未立刻退开,而是就着这个近乎拥抱的姿势,下颌轻抵着臻多宝的发顶,低声道:
“此非抵命物,”
他的手臂环过臻多宝的腰,掌心覆在那枚刚刚系好的玉佩上,温热透过衣料传来。
“乃聘礼。”
三个字,清晰而沉重,落入臻多宝耳中,却激起惊天巨浪。他身体猛地一颤,霍然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身后那人。
赵泓也正低头看他,目光深邃如海,里面翻涌着不容错辨的认真、承诺,以及一丝小心翼翼的忐忑。烛火在他眼中跳动,映亮那从未示人的柔软内里。
“王爷…”臻多宝唇瓣微动,声音干涩,“你可知…此言何意?”聘礼?于他们之间,这词太过惊世骇俗,太过…奢侈。
“我自然知道。”赵泓手臂收紧,将他更深地拥入怀中,声音贴着他耳畔,坚定无比,“赵泓此生,或许无法予你三媒六聘,凤冠霞帔,更无法告祭宗庙,公示天下。那些虚礼,给不了你,亦困不住你。”
他稍退开些许,捧起臻多宝的脸,迫使他直视自己的眼睛:“但我能给你的是,从此以后,赵泓所有,皆与你共享。荣辱、生死、府库之钥、身后之事…乃至我这个人,这颗心,尽数托付于你。”
“此玉,随我母亲入过黄泉,随我历过生死,如今,随你重见人间。”他指尖轻抚过臻多宝腰间玉佩,语气沉凝如誓,“它不为赎罪,不为抵命。只为我赵泓,聘你臻多宝,一生一世,生死不离。你若愿收,从此王府便是你的归宿。你若不愿…”
他顿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痛色,却依旧坚持说下去:“我便将它收回,今日之言,你可当作从未听过。你我…仍如往日。”
话语落,室内陷入一片死寂。唯有烛火哔剥作响,窗外隐约传来更漏声声。
臻多宝怔怔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容颜。那眉宇间的锋锐未曾减少,却沉淀下更为深沉的东西。那双眼眸里映出的,是他自己惊愕失措的倒影。
聘礼。一生一世。生死不离。
这些字眼在他脑中轰鸣回响,震得他神魂俱颤。他曾是颠沛流离的逃奴,是命悬一线的药人,是身负血仇、朝不保夕的蝼蚁。何曾敢奢望“归宿”二字?更遑论是来自眼前这个人的、如此沉重而真挚的托付。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撞击着肋骨,生出细微的疼痛。喉间像是被什么堵住,酸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看着赵泓。看着那双等待判决、强自镇定却难掩紧张的眼睛。看着那紧抿的唇线。看着那捧着他脸颊的、带着薄茧与伤痕的手指。
过往一幕幕在眼前飞掠。初遇时的剑拔弩张,暗牢中的冰冷对峙,危难时的以命相护,日常里的沉默关怀…还有方才巷中,那撕开冰冷伪装后血淋淋的伤痛与脆弱。
这个人,将他从绝望深渊拉回,亦将他拖入更复杂的漩涡。这个人,予他伤痛,亦予他庇护。这个人,看似冷酷无情,却将仅有的温度与信任,尽数捧到了他的面前。
世间安得双全法?他与他,皆身陷囹圄,前路未卜。这“聘礼”,或许并非通往桃源仙境的坦途,而是更深的泥沼,更烈的火焰。
可是…
臻多宝缓缓抬起手,覆上赵泓捧着自己脸颊的手背。指尖微凉,带着轻颤,却异常坚定。
他迎上那双骤然亮起的眼眸,唇瓣轻启,声音沙哑,却清晰无比:
“我收。”
二字落下,如同金石坠地。
赵泓眼底猛地迸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如同夜空中骤然炸开的焰火。那紧绷的唇角瞬间软化,上扬,勾勒出一个真实而毫无保留的笑容,璀璨得令周遭烛火都为之失色。
他不再言语,只是猛地将臻多宝深深拥入怀中。手臂收得极紧,仿佛要将他揉入骨血,合二为一。臻多宝的脸颊埋在他颈窝,呼吸间满是那人身上清冽的松柏气息,混合着一丝极淡的、令人安心的药香。
他能感受到赵泓胸腔剧烈的震动,能听到那失了节奏的心跳,如同擂鼓,重重敲击在他的耳膜上,也敲在他的心上。
良久,赵泓才微微松开了些许。他低下头,额头抵着臻多宝的额头,鼻尖相蹭,呼吸交融。烛光下,二人睫毛几乎交织在一起。
“多宝…”他低声唤道,嗓音喑哑,带着某种珍而重之的意味。
“嗯。”臻多宝低低应了一声。
赵泓凝视着他,眼底笑意温柔,却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那只方才在夜市买下的、粗陋的旧泥偶。
“这个,也给你。”他将泥偶放入臻多宝掌心,“虽不及那对修复的精致,却也是…一份心意。”
臻多宝看着掌中那釉彩斑驳、却透着朴拙温暖的旧物,再想起枕下那对精心修复、光洁如新的摩睺罗,心中最后一点坚冰也彻底消融。他收拢手指,握住那枚小小的泥偶,如同握住了一份沉甸甸的、跨越了时光与伤痛的承诺。
“多谢。”他轻声道,抬眼看向赵泓,唇边亦漾开一抹极浅却真实的笑容。
赵泓心中激荡,难以自持,忍不住低头,吻了吻他的唇角。那触感轻柔如羽,却带着灼人的温度。
一触即分。
赵泓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潮,只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夜已深,歇息吧。”
烛火被吹灭数盏,只余床边一盏小灯,晕开一团朦胧光晕。
臻多宝躺在里侧,能感受到身后床榻微陷,赵泓在他身侧躺下。隔着薄薄寝衣,能感受到对方身体传来的温热。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亲密与安宁。
他闭上眼,呼吸渐渐平稳。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之际,感到赵泓的手臂轻轻环过他的腰,将他往怀里带了带。后背贴上一个温暖坚实的胸膛。
他没有动,任由那怀抱将他圈占。
寂静中,赵泓低沉的声音贴着他后颈响起,带着睡意朦胧的模糊,却字字清晰:
“余生漫漫,唯愿与卿,玉壶光转,生死同途。”
臻多宝眼睫微颤,于黑暗中,反手轻轻覆上了环在自己腰间的那只手。
指尖新痕旧伤,与掌心镖伤纹路,紧密相合。
廊下,和合二仙灯依旧缓缓旋转,投下双人影子,相依相偎,不分不离。
玉壶光转,暗夜长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