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初雪,来得悄无声息,却又铺天盖地。
细密的雪籽先是敲打了半夜窗棂,待到天明时,已转作鹅毛般的雪片,将皇城内外覆上一层松软静谧的白。皇家书局院中的那几株老松,也被压弯了枝桠,偶尔不堪重负地轻颤一下,抖落一团雪雾。
书局库房内,蠹虫的气息似乎也被这严寒冻凝了几分,唯有樟木与陈旧纸墨混合的沉厚味道,依旧弥漫在每一个角落。臻多宝坐在炭盆边,手里捧着一卷《地理志》,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
窗外的雪光映得室内一片惨白亮堂,反而让角落的阴影显得更加深邃。他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腕骨处似乎还残留着些许酸软——那是连日来紧张摹写、心力交瘁的后遗症,亦或是……那夜被人牢牢握住,灌注了不容置疑的力量与温度的记忆,过于深刻。
那夜之后,很多事情发生了改变。
他的手稿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虽未立刻激起滔天巨浪,却已在潭底引发了汹涌的暗流。清流文臣们的激辩从私下的密室蔓延到了朝堂之上,虽未明指臻氏,但“翻案”、“清查”等字眼已如野火般在有心人之间传递。随之而来的,是影阁愈发疯狂的反扑,纵火书局,追杀清查,步步惊心。
而赵泓……
臻多宝的指尖微微收紧。那夜他肩胛洇出的血色,似乎还在眼前挥之不去。之后几次短暂的见面,也多是在商讨对策、传递消息的紧张氛围中度过。那人依旧沉稳,指挥若定,仿佛肩上那狰狞的伤口不过蚊蚋叮咬,但臻多宝不止一次瞥见他下意识微蹙的眉头,以及动作间那几乎难以察觉的凝滞。
“逞强……”臻多宝低声自语,如同那夜一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气恼,更多的却是沉甸甸的忧虑。炭盆里的火噼啪一声,爆起一点火星。
就在这时,库房门外传来一阵极轻的、不同于风雪声的响动。并非书局内惯常行走的官吏或小吏的脚步声,那脚步更稳,更轻,踏在积雪上,几乎是悄无声息的,却带着一种明确的、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臻多宝脊背瞬间绷紧,倏然抬头,警惕地望向那扇沉重的木门。
门被推开一道缝隙,裹挟着凛冽寒风与几片雪花闯入的,是一个披着玄色大氅的高大身影。来人反手合上门,将漫天风雪隔绝在外,这才摘下兜帽,露出那张棱角分明、此刻被冻得微有些发青的脸庞。
是赵泓。
他肩头落了一层未化的雪,睫羽上也沾着细小的冰晶,气息带着室外的寒凉,却吹散了库房内凝滞沉闷的空气。
“王爷?”臻多宝放下书卷,站起身,眼中是掩不住的惊讶,“您怎么来了?”今日并非约定见面之日,且风雪如此之大。
赵泓的目光在室内迅速扫过,确认唯有臻多宝一人后,神色稍缓。他抬手拍落肩上的积雪,声音因寒冷而比平日更显低沉:“路过书局,想起一桩旧档或许与此案有关,便过来看看。顺道……”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臻多宝身上,“看看你。”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极自然,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却让臻多宝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我能有什么事。”臻多宝移开视线,去一旁取了温着的茶壶,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风雪甚大,王爷伤势未愈,实不该……”
话未说完,赵泓已走近接过茶盏。指尖不可避免地相触,臻多宝感到对方的手指冰凉刺骨,显然是在风雪中行了不短的路。
“一点小伤,早无大碍。”赵泓不以为意,饮了口热茶,暖意似乎驱散了他眉宇间的些许寒色。他的目光掠过臻多宝方才放下的书卷,“在看什么?”
“随便翻翻,《地理志》罢了。”臻多宝道,“王爷方才说,想起何种旧档?”
赵泓放下茶盏,走向一排高大的书架:“大约是元佑七年的漕运纪要,我记得存放在这边。”他一边说,一边熟练地抽出一册卷宗,翻看起来,似乎果真为此而来。
臻多宝心中疑虑稍减,或许真是自己多想了。他重新坐回炭盆边,看着赵泓立于书架前的背影。玄色大氅衬得他肩背宽阔,即便带着伤,依旧站得如松柏般笔挺。
库房内一时只剩下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风雪呜咽。炭火温暖,茶香袅袅,一种奇异的、近乎安宁的氛围在两人之间流淌,与外界的严寒和暗流汹涌形成了鲜明对比。
然而这份安宁并未持续太久。
赵泓合上卷宗,放回原处,转身走向臻多宝。他的步伐很稳,但走近时,臻多宝还是敏锐地注意到,他的脸色似乎比刚进来时更白了一些,唇色也淡了几分。
“王爷?”臻多宝再次起身,“是否不适?可是伤口……”
“无妨。”赵泓打断他,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勉强。他在臻多宝方才坐的位置旁边停下,伸手似乎想去烤火,然而手臂抬起一半,动作却猛地一滞,眉头紧紧蹙起,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臻多宝的心一下子揪紧了。他再不犹豫,上前一步:“让我看看!”
“臻多宝……”赵泓还想拒绝,但臻多宝的手已经搭上了他大氅的系带,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坚持,甚至带着一丝慌乱。
赵泓沉默地看着他,终于没再阻拦。
玄色大氅被解开,露出里面的深色常服。臻多宝小心翼翼地避开肩胛位置,帮他褪下一半衣袖。即便隔着中衣,也能看到肩后包扎的白布上,赫然洇出了一片新鲜的、刺目的红!
“你!”臻多宝呼吸一窒,指尖都凉了,“这还叫无碍?!定是方才路上颠簸或是风雪侵袭,伤口又裂开了!你怎能如此不爱惜自己!”他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责备,急忙转身去寻干净的白布和金疮药——自那夜后,他这密室中也常备这些伤药了。
赵泓看着他忙碌的背影,眼底掠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似是无奈,又似是……一丝极淡的暖意。他依言在炭盆边的矮凳上坐下,低声道:“来的路上,马蹄在雪地里滑了一下,无甚大事。”
臻多宝拿着药瓶和干净布条回来,闻言更是气结:“雪天路滑,王爷何必亲自来取什么卷宗!遣个人来不成吗?”他跪坐在赵泓身后,动作极轻地解开被血浸透的旧绷带。
狰狞的箭伤暴露出来,虽然已有愈合迹象,但此番裂开,依旧皮肉外翻,看着骇人。臻多宝倒吸一口凉气,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拧了一下,又酸又疼。他咬紧下唇,屏住呼吸,用沾了温水的软布仔细清理伤口周围的血污,动作轻柔得仿佛对待易碎的珍宝。
赵泓背对着他,身形挺拔,一动不动,只有肌肉在臻多宝指尖无意触碰时,会微微绷紧。
“遣人来,未必寻得到。”赵泓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沉默,也分散了臻多宝集中在伤口上的紧张情绪,“况且,有些事,需得亲眼确认。”
他的语气平淡,臻多宝却听出了言外之意——他并非全然为了卷宗而来。这风雪肆虐的日子,他亦是担心独自在此的自己是否会遇到意外,是否安好。
臻多宝手上动作不停,心中却已是翻江倒海。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掩去了眸中汹涌的情绪。他何德何能,值得一位天潢贵胄如此挂心,甚至不惜拖着未愈的伤体,顶风冒雪前来?
“王爷……”他喉头有些发紧,千言万语堵在心口,最终只化作低低一句,“下次……万勿如此了。您的安危,重于一切。”
赵泓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嗯”了一声,算是应答,却也不知听进去几分。
伤口清理完毕,撒上药粉,重新用干净的白布仔细包扎好。整个过程,两人再无多言,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和炭火的噼啪声交织。
待到臻多宝替他拉好衣衫,赵泓才缓缓转过身。他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神情却舒缓了许多,目光落在臻多宝因紧张和担忧而微红的眼眶上,顿了顿。
“手艺精进了不少。”他忽然开口,语气里带上一丝极轻微的、近乎调侃的意味。
臻多宝一愣,抬眼对上他的目光,看到他眼底那抹难以捉摸的情绪,脸颊莫名有些发热,方才的担忧气恼瞬间化作了些许窘迫,低声道:“王爷还有心思说笑。”
赵泓的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旋即恢复如常。他并未起身,目光却转向了一旁书案上摆放的砚台和纸墨——正是那方歙州龙尾砚,以及臻多宝平日练字所用的澄心堂纸和李廷珪墨。
“今日可曾练字?”他问道。
臻多宝摇了摇头:“心神不宁,未曾动笔。”
“腕力虚浮,非一日之寒,亦非一日可解。贵在坚持。”赵泓道,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此刻觉得如何?”
臻多宝有些不解其意,但还是老实回答:“……尚可。”
赵泓站起身,走到书案前,研墨,铺纸,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做惯了这些事。然后他拿起那支紫毫笔,递向臻多宝:“写几个字我看看。”
臻多宝迟疑地接过笔。炭火盆带来的暖意似乎还萦绕在身边,夹杂着淡淡的金疮药气味和赵泓身上清冷的雪后气息,形成一种独特而令人心安的氛围。方才的惊慌与忧虑渐渐平息,心神竟真的奇异地安定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屏息凝神,悬腕落笔。
写的仍是父亲文章里的句子,笔迹虽仍显清瘦,却比之前稳了许多,少了几分虚浮之气。
赵泓站在他身侧,静静看着,并未如那夜般伸手相助。直到臻多宝写完一行,他才微微颔首:“确有进益。”
他的肯定让臻多宝心中微微一松,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意。
然而下一刻,赵泓却忽然俯身,从身后靠近。他的体温隔着衣料隐隐传来,呼吸再次拂过臻多宝的耳际,声音低沉而清晰:“这一笔,起势稍弱,需沉肩坠肘,力贯指尖,如此——”
他没有真正握住臻多宝的手,只是虚悬在其上,用手指凌空勾勒着笔画的走势。那股无形的、沉稳的力量感却仿佛再次降临,引导着臻多宝的手腕微微调整了角度。
臻多宝全身僵硬,心跳如擂鼓。所有的感官似乎都在一瞬间被放大:耳畔低沉的嗓音,身后贴近的温热,还有那萦绕不散的、混合了血腥、药味、冷雪与墨香的气息。他几乎能感受到自己每一根神经都在战栗,却又奇异地贪恋着这短暂而令人心悸的靠近。
“记住了?”赵泓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恍惚。
“……嗯。”臻多宝低应一声,声音微不可闻。
赵泓直起身,拉开了些许距离,仿佛方才那一刻的靠近只是出于教学目的的自然而然。他转而看向窗外,雪依旧未停,将天地妆点得一片素净。
“雪大了,今日便歇在此处吧。”他语气平常得像是在讨论天气,“我也需等雪小些再走。”
臻多宝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片苍茫。他知道,赵泓此言,多半还是因不放心他的安危,亦或是他自己伤势不便立刻冒雪赶路。
“好。”臻多宝轻声应道。他重新铺开一张纸,再次润笔蘸墨。
这一次,他落笔更为沉稳。赵泓则拖了另一张椅子坐在炭盆旁,随手拿起臻多宝方才看的那本《地理志》翻阅起来。
库房内再次安静下来,却不再是之前的沉寂。炭火温暖,墨香清幽,一人静心书写,一人闲坐阅卷,窗外是呼啸的风雪,窗内却仿佛隔出了一个独立于纷扰之外的、短暂而宁静的时空。
臻多宝笔下的字迹,一个个落在雪白的宣纸上,力透纸背,一如他逐渐坚定的心志。
他知道风雨将至,暗流未止,前路依旧吉凶未卜。但至少在此刻,在这风雪围困的方寸之地,他不是孤身一人。
笔锋运转间,他听到身边书页翻动的轻响,以及那人平稳的呼吸声。
这便是此刻,足以支撑他继续走下去的全部慰藉。
雪夜还很长,但墨痕已深,心事渐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