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皇家书局沉入一片寂静,只有东侧小室还摇曳着一豆灯火。
多宝伏在案前,鼻尖几乎要触到宣纸。他左手压着泛黄的旧籍,右手执笔,在一张新纸上小心翼翼地临摹。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寸许,微微颤抖,久久不肯落下。
“庆和十七年,三月初九...”他低声念着古籍上的记载,眉头紧锁,“这一竖的起笔,应当再重三分。”
他搁下笔,揉了揉酸涩的眼。烛火跳跃,将他疲惫的身影投在满墙书架上,那些层层叠叠的线装书仿佛要倾倒下来,将他淹没。
这是他在多宝阁密室的第七个夜晚。
自从那日与赵泓商定计划,多宝便开始了这项艰巨的工作——伪造先帝时期的官员手稿,将当年被掩盖的黄河决堤真相悄然植入,再设法混入正在编修的《庆和政要》草稿中。
窗外传来梆子声,已是三更。多宝伸展了下僵硬的腰背,目光落在案头那几页泛黄的旧纸上。那是他冒着风险从库房深处翻找出来的庆和年间奏折残片,上面的字迹、墨色乃至纸张的质地,都是他模仿的对象。
最难的不是笔法。多宝自幼习书,对各朝各代书法流派了如指掌,模仿庆和年间的官体字并非难事。最难的是那种经年累月的陈旧感,那种埋在故纸堆中数十载才会有的特殊气质。
他试过用隔夜茶染纸,用烛火微熏,甚至将写好的纸张放在日光下曝晒,却总觉缺了点什么。最后是他无意中打翻水杯,慌忙用废纸吸水时,发现纸张被浸湿再阴干后产生的微妙皱缩和色变,这才找到了门路。
此刻案上摊着的,是他反复试验后的“成品”。纸张微黄,边缘有自然磨损的痕迹,墨色沉静,不浮不躁,看上去确像二十年前的旧物。
多宝取过真迹对比,轻轻点头。几乎可以乱真了。
他将伪造的手稿收入怀中,吹熄烛火,悄步走出多宝阁。月色如水,洒在书局长长的回廊上。远处传来守夜人规律的脚步声,多宝闪身躲入柱后,待脚步声远去,才迅速穿过庭院,回到自己在书局后院的住处。
这一夜,他辗转难眠。
翌日清晨,皇家书局恢复了往日的忙碌。
多宝按时点卯,坐在自己的公案前,整理着昨日未完成的校勘工作。他所在的编修厅很大,十余张书案整齐排列,每张案上都堆着如山高的书籍和文稿。
“听说了吗?陈学士又要高升了。”对面案头的李编修压低声音对身旁的同僚说。
“哪个陈学士?不会是礼部那位吧?”
“正是。听说要补侍郎的缺了。”
多宝手中的笔微微一顿。礼部侍郎出缺已有月余,各方势力明争暗斗,没想到最后胜出的竟是陈望道。此人素以攀附权贵着称,与当今宰相过从甚密。
“陈望道何德何能?不过是会站队罢了。”旁边的王编修冷笑道,“你们可知道,他当年在庆和朝不过是区区七品小官,靠着一纸贺表得了先帝欢心,这才平步青云。”
多宝低头做事,耳朵却竖了起来。
“什么贺表?”李编修好奇地问。
“据说先帝当年梦见金龙现身,翌日陈望道便呈上贺表,称夜观天象,见紫微星明,是真龙天子之兆。先帝大悦,破格提拔。”王编修语气中满是讥讽,“什么夜观天象,分明是买通太监,得知圣上所梦,这才投其所好。”
多宝心中一动。先帝晚年确实笃信祥瑞,不少官员靠进献“祥兆”而得宠。若是能将手稿与这类事件联系起来,或许更能取信于人。
他正思忖间,门外忽然一阵骚动。几名官员匆匆起身,多宝也跟着站起来——是书局提举周大人来了。
周提举年过半百,面容清癯,步履生风。他扫视全场,目光在多宝身上停留了一瞬,微微点头,而后径直走向里间。几位高阶编修连忙跟上,厅内顿时响起一片窃窃私语。
“看来又有旨意下来了。”李编修凑近多宝,低声道,“听说宫里催得紧,要咱们加快《庆和政要》的编修进度。”
多宝心中咯噔一下。《庆和政要》正是他计划中要混入手稿的那部官修史书。进度加快,意味着草稿很快就会定稿誊抄,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为何突然加快?”他故作平静地问。
李编修四下张望,声音压得更低:“听说是因为皇上近来频频翻阅先朝旧典,对庆和年间的治河方略尤为关注。宰相为投上所好,自然催促得紧。”
多宝点头不语,心中却波涛汹涌。皇上突然关心起庆和年间的治河方略,这绝非偶然。难道朝中已有人对当年的黄河决堤案起了疑心?
午时休息的钟声响起,同僚们纷纷离去用膳。多宝借口手头工作未完,独自留在厅内。待众人走远,他迅速起身,走向库房方向。
皇家书局的库房占地极广,分门别类存放着数以万计的书籍和文档。其中东南角的那个库房,专门存放正在编修的《庆和政要》相关材料。
多宝作为书局老臣,有进出大部分库房的权限。他轻车熟路地穿过几条回廊,来到东南库房前,向守门老吏出示腰牌。
“多宝先生又来找材料了?”老吏笑着打招呼,“真是勤勉啊,午休时间都不休息。”
“赶进度嘛。”多宝笑道,“周提举方才又来催了,说是宫里急着要。”
老吏摇头叹息:“上面动动嘴,下面跑断腿。您请进吧,需要帮忙就说一声。”
多宝谢过老吏,推门而入。库房内光线昏暗,高高的书架直抵屋顶,上面堆满了卷宗和草稿。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纸张和墨香的特殊气味,这是他最熟悉的味道。
他径直走向庆和十七年度的区域。那里堆放着关于当年各项政事的原始记录和编修草稿。多宝小心翼翼地翻找着,心中默默记下各类文档的位置和顺序。
他的计划是将伪造的手稿夹在关于庆和十七年黄河治理的草稿中。那年秋天,黄河在潼南段决堤,淹没三县,灾民数以万计。官方记载将原因归为“天灾”,但多宝的手稿暗示实为“人祸”——当地官员挪用修堤款项,导致堤防失修。
多宝的手指轻轻滑过一卷卷文档,心中计算着最佳位置。不能太显眼,否则容易被发现;也不能太隐蔽,否则永无见天之日。最好是放在一个既合乎逻辑,又不会引人特别注意的地方。
他的目光落在一叠关于庆和十七年工部奏折摘抄的草稿上。这里记录了当年各项工程的请款和批复情况,黄河修堤款项也在其中。将手稿放在这里,既符合上下文,又能与官方记录形成对比。
多宝记下位置,正准备离开,忽然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和老吏的问候声:“张大人您怎么来了?”
一个低沉的声音回答:“奉周提举之命,来查些旧档。”
多宝心中一紧。这个声音他很熟悉——张录事,周提举的亲信,平日里对多宝这些老编修并不客气。若是被他发现多宝在此,难免引起怀疑。
多宝迅速闪身躲到书架后,屏住呼吸。库房门被推开,张录事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并不四处查看,而是径直走向多宝刚才所在的区域!
多宝的心跳加速。难道张录事也是冲庆和十七年的文档来的?还是巧合?
只见张录事在书架前驻足,手指轻轻划过卷宗标签,最终停在了多宝刚才注意到的那叠工部奏折摘抄上。他抽出那卷文档,快速翻阅起来,眉头紧锁,似乎在寻找什么。
多宝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张录事的举动太不寻常了。一个录事,为何突然对十多年前的工部奏折感兴趣?而且偏偏是庆和十七年,偏偏是黄河工程的部分?
片刻后,张录事似乎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将文档塞回原处,又查看了邻近的几卷,然后摇头离去。
多宝等待许久,直到脚步声完全消失,才从藏身之处出来。他走到张录事刚才翻看的地方,仔细检查那些文档,试图找出对方的目的,却一无所获。
这件事像一根刺,扎在多宝心头。张录事是奉命而来,还是自作主张?他到底在找什么?多宝隐隐觉得,书局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要深得多。
当夜,多宝再次潜入多宝阁密室。
烛光下,他仔细检查已经伪造好的手稿,确认没有任何破绽。纸是旧的,墨是沉的,笔法是庆和年间流行的馆阁体,内容更是暗藏玄机——表面上是某位已故官员的私人札记,记录了一些朝野见闻,实则暗指黄河决堤案的真相。
“......余尝闻潼南堤防年久失修,屡请款而不获。或有云:非无款也,乃为人所挪耳。今果决堤,三县尽没,哀鸿遍野,岂不痛哉!然上下讳莫如深,竟以天灾奏报,欺君罔上,莫此为甚......”
多宝轻声读着这段文字,手心微微出汗。这几行字若是公之于众,足以在朝中掀起惊涛骇浪。多少人的前程性命,系于这薄薄几张纸。
窗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响,多宝猛地吹熄蜡烛,屏息凝神。片刻后,熟悉的叩窗声响起——三长两短,是赵泓的信号。
多宝松了口气,开窗让赵泓进来。今夜赵泓穿着一身深色劲装,更显得身形矫健。他带来一股夜间的凉气,还有......一丝极淡的血腥味。
“你受伤了?”多宝关切地问。
赵泓摇头:“不是我的血。来时遇到几个宵小,顺手打发了。”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多宝能想象当时的凶险。
赵泓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包裹:“你要的东西带来了。这是庆和年间工部的空白公文纸,我从一个故纸堆里找到的,应该能用。”
多宝接过包裹,小心打开。里面是几张微微发黄的公文纸,纸头还印着工部的字样。这正是他需要的——手稿若写在这样的公文纸上,更能取信于人。
“还有,”赵泓压低声音,“朝中近日确有动静。皇上在早朝时间及庆和年间治河旧事,宰相应对支吾,退朝后大发雷霆。看来当年的事,确实有蹊跷。”
多宝心跳加速:“皇上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
“听说是有御史秘密上奏,提及潼南决堤旧案,暗示当年死伤人数被刻意压低,赈灾款项也多被侵吞。皇上因此起了疑心。”赵泓眼中闪着锐光,“我们的时机快要到了。”
多宝将日间在库房的经历告诉赵泓,特别是张录事可疑的行径。
赵泓听罢,面色凝重:“张录事是周提举的人,而周提举......与宰相过从甚密。若张录事真是奉命搜查库房,说明宰相那边已经有所警觉,开始在销毁证据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多宝问。
“计划不变,但要加快速度。”赵泓沉吟道,“你说得对,工部奏折摘抄那个位置很合适。就在那里下手。”
两人又详细商讨了行动的细节。多宝将利用明日午休时间行动,那时库房守备最松。赵泓则会在外接应,一旦有变,以鸟鸣为号。
“多宝,”临别时,赵泓郑重地说,“此事风险远超你我想象。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多宝沉默片刻,摇摇头:“先父蒙冤而死,多少灾民家破人亡。真相不该被永远埋没。”
赵泓凝视着他,忽然一笑:“你变了。从前的多宝先生,只会明哲保身。”
“或许是老了,反而胆子大了。”多宝也笑了,“又或许是受了你这个莽夫的影响。”
赵泓大笑,拍了拍多宝的肩,身形一闪,消失在夜色中。
翌日午时,多宝怀揣伪造的手稿,再次来到东南库房。
守门的老吏正在打盹,被多宝的脚步声惊醒,揉着眼道:“多宝先生又来了?真是勤勉啊。”
“宫里催得紧,没办法。”多宝笑道,递过一小壶酒,“刚得的佳酿,给您提提神。”
老吏顿时眉开眼笑:“这怎么好意思......”手却已经接了过去,“您快请进,需要什么尽管找,我在这儿守着。”
多宝谢过老吏,步入库房。他的心在胸腔里怦怦直跳,手心沁出细汗。怀中的那几张纸仿佛有千斤重,烫得他胸口发痛。
他径直走向预定位置,脚步尽量放得自然。库房很大,此时除了他,还有两三个书吏在远处整理文档。多宝假装在查找资料,眼睛却时刻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来到庆和十七年工部文档的区域,多宝迅速找到那叠奏折摘抄。他抽出整卷文档,假装翻阅,同时悄无声息地将伪造的手稿夹在中间偏后的位置——这个位置既不会太显眼,又不会因为太过隐蔽而被忽略。
就在他准备将文档放回原处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和谈话声。多宝心中一凛,听出其中有张录事的声音!
他迅速将文档塞回书架,闪身躲到邻近的书架后。心跳如鼓,额上渗出冷汗。
“......提举大人特别嘱咐,庆和十七年的所有文档都要重新核查一遍。”张录事的声音越来越近,“尤其是工部和户部的部分,要仔细检查有无疏漏。”
另一个声音问道:“张录事,究竟是在找什么?说出来我们也好像帮着找。”
张录事冷冷道:“该你知道的自然会让你知道。不该你知道的,少打听。”
脚步声就在多宝藏身的书架前停住了。多宝屏住呼吸,透过书架的缝隙,能看到张录事和两个书吏的身影。他们正好站在刚才多宝动手脚的地方!
“把这些,还有这些,都搬到我房里去。”张录事指挥着,“我要亲自过目。”
多宝的心沉了下去。如果张录事现在就把这些文档搬走,他的计划就全泡汤了。更可怕的是,万一对方发现那份多出来的手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库房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有人高喊:“走水了!西厢走水了!”
张录事和书吏们顿时慌乱起来。“快!快去救火!”张录事喊道,“这些文档暂且不管了,先救火要紧!”
一行人匆匆离去。多宝长舒一口气,知道自己侥幸逃过一劫。那火起得蹊跷,难道是赵丞的手段?
他不敢久留,迅速整理了一下衣冠,装作刚听到动静的样子,快步走出库房。老吏也已经醒来,正焦急地张望着西厢方向,那里果然有浓烟升起。
“多宝先生,您快出去吧,这里危险。”老吏催促道。
多宝点头,快步离开。走到庭院中,他回头望了一眼东南库房,心中五味杂陈。手稿已经放入,计划成功了一半。但张录事的搜查让他意识到,这场游戏的危险性远超预期。
当夜,多宝辗转难眠。他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暗处注视着自己,每一个细微的声响都让他心惊肉跳。起身点亮油灯,他坐在案前,试图通过阅读来平静心绪。
忽然,他的目光定格在窗纸上——那里映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多宝的心跳骤然停止。他吹熄油灯,悄步移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隙。庭院中月光如水,空无一人。难道是自己眼花了?
就在他准备关窗时,眼角瞥见远处屋顶上一个黑影一闪而过,速度快得惊人。多宝屏住呼吸,仔细观看,却再无踪迹。
是赵泓?还是别的什么人?
多宝关上窗,背靠着墙壁缓缓坐下。他的手不自觉摸向怀中,那里藏着一把短匕——是赵泓前几日塞给他的,当时他还笑对方太过谨慎。
现在他开始觉得,这把匕首或许真的会派上用场。
长夜漫漫,多宝毫无睡意。他知道,自己已经踏上了一条不归路。前方的迷雾中,既有希望的微光,也有致命的陷阱。
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小心翼翼地走下去,直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或者,直到自己像那些被埋在故纸堆中的秘密一样,永远消失在不为人知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