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园小筑宛如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孤零零地蜷缩在铅灰色的天幕之下。狂风像无情的刀子一样,呼啸着掠过那枯瘦的梅枝,发出呜呜咽咽的凄惨悲鸣,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哀伤和哀怨。
空气中弥漫着沉甸甸的压力,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入了铅块一般沉重。那股雪腥气,如同一股冰冷的寒流,直冲进人的鼻腔,凛冽刺骨,让人不禁打个寒颤。这股气息预示着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正在酝酿之中,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为这场暴风雪而屏息凝神。
走进小筑内,一股寒意扑面而来,尽管炭火在盆里噼啪作响,拼命挣扎着,试图撑开一小圈暖黄的光晕,但那微弱的温暖却无法驱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寒意。这股寒意不仅侵蚀着人的身体,更深深地渗透进了赵泓的心头,让他感到那沉甸甸的、如冰锥般刺骨的梦魇愈发沉重。
他猛地从榻上坐起,冷汗如浆,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粘腻冰冷地贴在背上,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几乎要破膛而出。眼前挥之不去的,是梦中那金碧辉煌又阴森刺骨的宫阙重影。朱红巨柱撑起高不可攀的穹顶,上面盘踞着狰狞的金龙,龙眼空洞冰冷,俯视着下方渺小的、挣扎的身影。
“殿下……”一个微弱的、带着泣音的呼唤,如同游丝般飘来。
是臻平,臻多宝那位温润如玉的兄长。在梦中,他的身影显得如此憔悴和无助。他身上穿着那件象征着罪囚身份的赭色囚衣,仿佛被世界遗弃一般。囚衣的颜色黯淡无光,与他原本温润的气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更让人痛心的是,他的脖颈和手腕被那粗重冰冷的铁链紧紧束缚着,铁链的摩擦使得他的肌肤破裂,血肉模糊,血迹斑斑。每一道伤痕都像是在诉说着他所遭受的苦难和折磨。
而那些面目模糊、浑身散发着铁锈与血腥气的禁卫们,对待他的方式更是粗暴无比。他们毫不留情地拖拽着臻平,他的身体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无力地擦过,发出令人心悸的摩擦声。那断续的、刺目的暗红痕迹,就像是他生命的印记,深深地刻在了地上。
然而,尽管身体遭受着巨大的痛苦,臻平却依然奋力地抬起头,他的目光穿过重重阻碍,直直地望向赵泓所在的方向。他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怨恨,只有一种令人心碎的、近乎透明的哀求和绝望。他的嘴唇微微颤动着,似乎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仔细看去,仿佛是在说:“救他……”
赵泓在梦里徒劳地伸出手,想抓住那飘散的衣角,想喊出什么,喉咙却被无形的恐惧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臻平的身影被拖入宫墙深处那团浓得化不开、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里,最终彻底消失。
他大口喘息着,梦里的绝望如冰冷的潮水退去,留下满心冰冷的空虚和尖锐的痛楚。这痛楚如此真实,几乎让他蜷缩起来。目光下意识地、带着劫后余生的迷茫,投向屋角另一张简陋的木榻。
臻多宝侧卧着,面朝里,身形在薄被下勾勒出清瘦而脆弱的轮廓。呼吸似乎平稳悠长,是熟睡的样子。昏黄的炭火光影在他脸颊边缘跳跃,投下一小片颤动的阴影,模糊了他真实的情绪。
真的睡着了吗?
赵泓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尖锐的刺痛勉强压下了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愧疚和恐惧。那沉重的秘密,关于他真正身份的秘密,关于他曾离那场滔天惨祸如此之近却最终袖手旁观的秘密,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死死烫在他的心脏上。一旦揭开,这炭火旁艰难维系的、脆弱的温情,这风雪小筑中相依为命的信任,顷刻间便会如琉璃坠地,粉身碎骨,再无转圜。这念头带来的寒意,比窗外呼啸的北风更甚,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不敢再看,颓然垂下头,肩膀微微颤抖。窗外的风更急了,猛烈地拍打着窗棂,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在疯狂摇撼。小筑在风声中显得愈发渺小,仿佛随时会被这无边的寒冷和沉重的秘密彻底压垮、吞噬。
清晨,风雪虽未至,寒意却已渗入骨髓。小筑内唯一的药炉在角落里咕嘟作响,苦涩的药气顽强地弥漫开来,与残留的炭火气混在一处,形成一种独特的、略带暖意的沉滞气息。
赵泓蹲在药炉前,心神却全然不在那跳跃的小火苗和翻滚的药汁上。他机械地用蒲扇控制着火候,目光有些发直,空洞地落在炉壁上一点焦黑的痕迹上。昨夜噩梦的余烬仍在心底阴燃,臻平那绝望的眼神和臻多宝沉睡(或假寐)的侧影,在他脑中反复交错闪现,搅得他五内如焚。扇子一下下摇着,动作僵硬,节奏也乱了套,扇起的风时大时小,带得炉火也跟着明灭不定地跳跃,映得他眼底的阴影更深沉了几分。
“火……似乎太大了些。”一个清冷微哑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不高,却惊得赵泓手腕猛地一抖,蒲扇差点脱手掉进炉灰里。
他猝然回头。臻多宝不知何时已披衣起身,无声无息地站在几步开外。他脸色依旧苍白,是久病之人特有的那种缺乏血色的白,但眼神却异常清明锐利,像冬日结冰的湖面下,沉着能穿透一切的光。他并未看赵泓,视线落在药罐里翻滚的深褐色药汁上,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提。
“啊?哦……是,是有点猛了。”赵泓有些慌乱地应着,连忙移开扇子,试图掩饰方才的失态。他下意识地垂下眼,避开对方可能投来的探究目光,只觉一股热气不受控制地涌上脸颊耳根。
臻多宝缓步走近,并未在药炉旁停留,而是踱到窗边那张堆满书卷的旧木案旁。他伸出苍白修长的手指,指尖带着凉意,随意地拨弄着摊开的几卷书册和散落的药材——那是赵泓前几日从外面带回来的。窗外的天光灰蒙蒙的,吝啬地落在他身上,勾勒出单薄而挺直的侧影。
“这些药……难为你寻来了。”臻多宝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多少情绪,指尖捻起一片干枯的、边缘微卷的当归片,“市井之间,寻常药铺,倒也齐全。只是……”他顿了顿,指尖的当归片轻轻落回桌面,发出细微的轻响,“有些宫里的东西,比如太医院秘制的紫金活血膏,对旧年冻疮留下的筋骨僵痛,效用倒是极好。可惜,宫墙之外,便是万金也难求了。”
“紫金活血膏……”赵泓几乎是下意识地喃喃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像一把无形的锥子,瞬间刺破了他勉力维持的平静。那个雪夜……宫门森严,禁卫持戟默立如冰冷的铁像……一个小内监捧着个不起眼的青瓷小圆盒,低头碎步快走,消失在重重宫门后的阴影里……那盒子里装着的,可不就是这千金难买的紫金活血膏?是为谁求的?又是谁在享用?这些画面碎片般冲入脑海,带着宫廷特有的、阴冷潮湿的气息。
他猛地意识到什么,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他倏地抬眼看向窗边那人。
臻多宝依旧侧对着他,目光似乎落在窗外铅灰色的天空上,仿佛刚才那句关于宫廷药膏的话,真的只是随口感叹。然而,赵泓却清晰地捕捉到,在那句话出口的瞬间,臻多宝捻动药材的指尖,极其细微地停顿了那么一刹那。那停顿短暂得几乎可以忽略,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赵泓心中激起了滔天巨浪。
窗外的寒风骤然加大,卷起地上的枯叶和雪沫,狠狠抽打在窗纸上,发出哗啦一阵乱响。小筑内的空气凝固了,只有药炉里的药汁还在不知疲倦地咕嘟着,升腾起苦涩的白汽,氤氲在两人之间,模糊了彼此的面容,也模糊了那无声涌动的试探与惊疑。
小筑的门被一股裹挟着雪粒的寒风猛地撞开,发出沉闷的“砰”一声。臻安裹着一身寒气冲了进来,反手用力将门死死抵住,才勉强隔绝了外面呼啸的风声。他脸色铁青,嘴唇冻得发紫,不住地哆嗦着,连眉毛和鬓角都结了一层细碎的白霜,急促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团白雾。
“公子!”他顾不得拍打身上的雪沫,几步抢到炭火盆旁,声音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颤抖,不是冷的,而是气的,“史馆……史馆那边……简直……简直是群狼心狗肺的畜生!”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哆哆嗦嗦地掏出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小卷。那油布边缘已经磨损得厉害,显然经过多次传递。他手指冻得有些不听使唤,解了几次才解开外面的细绳,露出里面几页薄薄的、边缘毛糙的纸笺。他双手捧着,像捧着烧红的烙铁,又像捧着千斤重担,递到臻多宝面前。
“您看看!您看看他们都写了些什么混账话!”臻安的声音拔高了,因愤怒而嘶哑,“他们……他们竟敢!竟敢说当年那笔所谓的贪墨军饷,是……是证据确凿!说……说老爷和少爷……是……是畏罪自戕,以死谢罪!还说什么……什么有‘新发现的密档’佐证!”
臻多宝坐在案后,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伸出手,指尖异常稳定,接过了那几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纸笺。炭火的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跳跃不定,却无法在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点燃任何一丝波澜。他垂下眼,目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字迹或工整或潦草的字句上。
小筑内死一般寂静,只有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臻安粗重的喘息。赵泓站在药炉旁,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比门外卷进来的风雪更甚。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盯住臻多宝拿着纸笺的手。那手背的骨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还有……还有更恶毒的!”臻安喘匀了一口气,语气更加悲愤,“他们说……说公子您……您当年侥幸逃脱,是……是有人暗中包庇,定是同党!如今潜藏不出,是……是心怀叵测,意图翻案,扰乱朝纲!他们……他们已经开始串联了!听说……听说已有几个给事中,准备以此为据,上本弹劾!要将……要将我臻家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连……连根拔起!”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从臻多宝唇间逸出。他抬起眼,视线终于从那几页令人作呕的纸笺上移开,投向虚空中某个点。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冻结的漠然,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荒诞戏码。
“畏罪自戕?同党?扰乱朝纲?”他低声重复着这些词,每一个字都像是冰珠砸在青石板上,冷硬刺耳,“笔锋杀人,不见血痕。史册煌煌,原来亦可为豺狼张目。”他的目光缓缓扫过纸笺末尾落款的几个名字,眼神锐利如刀锋刮过,“王甫、李道林……还有这位新冒出来的‘考证名家’……周元晦?好,好得很。都记下了。”
他随手将那几张纸笺丢回桌案上,动作随意得如同丢弃废纸。纸页散开,像几只垂死的蝶。他拿起案头一支旧笔,笔尖饱蘸浓墨,在砚台边缘重重一刮,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他提笔,悬在桌上一张空白的纸笺上方,笔尖凝聚的墨汁饱满欲滴。
“臻安。”
“公子?”臻安立刻挺直了腰背。
“替我拟帖。”臻多宝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就说,闻听史馆诸位大人,为我家旧事‘殚精竭虑’,考据‘精详’。我臻多宝,虽为戴罪之身,残喘于世,亦感‘厚恩’。不日,当亲往拜谢诸位‘秉笔直书’之功。”
笔尖悬停,浓墨终究没有落下。那未写出的“谢帖”,每一个字都淬着剧毒。小筑内,炭火的光似乎也暗了一瞬,只有窗外风雪的呜咽声,更加凄厉了。
朔风如刀,卷着细碎坚硬的雪粒,抽打在脸上,刀割般生疼。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灰白,几步之外便人影模糊。赵泓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梅林深处跋涉,脚下是厚厚的、尚未压实的积雪,每一步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他是趁着风雪稍歇的间隙硬闯出去的,为了臻安带回来的那个坏消息里,一个模糊提及的、可能与伪造“密档”有关的胥吏线索。梅枝嶙峋,在狂风中扭曲狂舞,如同无数鬼爪,试图阻拦他的去路。寒气无孔不入,穿透了他单薄的棉袍,直刺骨髓。手指早已冻得麻木僵硬,失去了知觉,唯有指关节处传来阵阵刀剜似的剧痛——那是旧年冻疮在酷寒下被无情唤醒。
当他终于拖着几乎冻僵的身体,带着一身刺骨的寒气撞开小筑那扇沉重的木门时,室内的暖意混合着药味扑面而来,竟让他眼前一阵发黑,脚步虚浮地踉跄了一下。
“回来了?”臻多宝的声音从窗边的书案传来,依旧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他正低头看着什么,并未立刻抬头。
赵泓含糊地“嗯”了一声,靠在门板上,大口喘着粗气,试图驱散肺腑里刀割般的寒意,也试图平复剧烈的心跳。他甩了甩头,冰冷的雪水顺着发梢滴落,在脚下的木地板上洇开深色的痕迹。他低头,下意识地想搓搓冻得毫无知觉的手,视线落在自己那双红肿不堪的手上时,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手指肿胀得如同胡萝卜,皮肤紧绷得发亮,呈现出一种极不祥的青紫色,关节处更是裂开了几道细小的、渗着血丝的口子。麻木感褪去后,是针扎火燎般的剧痛,伴随着深入骨髓的奇痒。他笨拙地、徒劳地互相搓揉着,试图汲取一丝可怜的暖意,每一次触碰都疼得他眉头紧锁,倒抽凉气。
就在这时,一只微凉的手突然伸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握住了他那只冻得最厉害、裂口最多的右手手腕。
赵泓浑身一僵,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他愕然抬眼。
臻多宝不知何时已放下手中的东西,无声无息地来到了他面前。他的脸色在炭火映照下依旧苍白,眉头微微蹙着,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着赵泓那双惨不忍睹的手,以及他脸上未来得及收起的痛楚和一丝狼狈。
手腕被握着的地方传来对方指尖微凉的触感,这凉意却奇异地并未加剧寒冷,反而像投入滚油的一滴水,瞬间在赵泓心底炸开一片惊涛骇浪。
臻多宝垂着眼,目光专注地落在那红肿裂开的手上。他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用自己微温的、指腹带着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的指尖,极其小心地、极其轻缓地,触碰了一下赵泓手背上最狰狞的一道冻裂伤口边缘。那动作轻得像羽毛拂过,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慎和……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意。
“何须如此拼命。”他低声说,声音很轻,几乎淹没在炭火的噼啪声里。语气并非责备,更像是一种沉沉的叹息,裹着窗外风雪的寒意,又带着一丝炭火烘烤过的微温,复杂得难以分辨。那叹息般的几个字,却像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赵泓心坎上最柔软、也最不堪一击的地方。
赵泓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从被触碰的手背炸开,瞬间冲上头顶,又疯狂倒灌回四肢百骸,激得他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眼眶骤然发热发酸,喉头像是被什么滚烫的东西死死堵住,哽得生疼。所有强撑的伪装,所有沉重的秘密,在这微温指尖的触碰和这声轻叹面前,都脆弱得不堪一击。一个冲动,一个不顾一切想要倾吐、想要解脱的冲动,如同挣脱牢笼的猛兽,咆哮着要冲出喉咙——
“我……当年在宫里……”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他猛地抬头,撞进臻多宝抬起的眼眸里。那双眼睛依旧深不见底,此刻却清晰地映着他自己慌乱、痛苦、几乎要崩溃的脸。
秘密的闸门,在这一刻被那指尖的微温撬开了一道致命的缝隙,汹涌的洪流即将倾泻而出。
风雪在窗外骤然加大,发出凄厉的咆哮,仿佛要撕碎这小小的、摇摇欲坠的温暖之地。
寒风卷着雪沫,在小筑陈旧的窗棂缝隙间钻进钻出,发出呜呜咽咽、永无止境的低鸣。炭火盆里的红炭明明灭灭,挣扎着维持最后一点暖意,光线在三人脸上投下跳跃不安的阴影。臻安带回的消息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的不仅是愤怒,更是刻骨的寒意。伪造的密档,串联的弹劾,史馆内步步紧逼的“考证”……对方编织的罗网,正以臻家最后的血脉为猎物,越收越紧。
“不能再等下去了!”臻安的声音因焦急而微微发颤,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双手撑着粗糙的木桌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目光灼灼地盯着臻多宝,“公子!风声太紧!那帮人丧心病狂,什么脏水都敢泼!弹劾的奏本一旦递上,再扣上个‘潜逃逆犯’的帽子,官府的人随时可能围了这梅园!到时候插翅难逃!”他猛地转向赵泓,眼神里带着孤注一掷的恳求,“赵泓,你路子广,想想办法!趁现在雪还没封死山路,我们立刻走!往南,往深山里走!总能找到个暂避风头的地方!”
转移。这个迫在眉睫的提议,带着逃亡的仓皇气息,沉重地压在小筑的每一寸空气里。
赵泓的心猛地一沉,喉咙发紧。他下意识地看向臻多宝。后者依旧坐在窗边的阴影里,背脊挺直,像一株风雪中不肯折腰的瘦竹。窗外灰白的光线勾勒出他清癯的侧影,下颌线绷得紧紧的。赵泓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滑向自己那只刚刚被触碰过的、依旧残留着奇异微温感的手。那微弱的暖意,像一道无形的绳索,将他牢牢捆缚在此地。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哑声道:“安叔说得对。此地……确实不宜久留。我知道几条隐秘的猎道,雪封前应该还能走。山里……总能找到落脚点。”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留下,风险太大。”
小筑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炭火噼啪作响,仿佛在替人焦灼地计数。风雪扑打窗户的声音越来越响。
臻多宝缓缓抬起头。他的脸色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愈发苍白,几乎透明,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却异常明亮,亮得惊人,仿佛有两簇幽冷的火焰在其中静静燃烧。他没有看焦急的臻安,也没有看忧心忡忡的赵泓,视线投向窗外混沌的风雪,目光似乎穿透了漫天飞絮,落在某个遥远而清晰的目标上。
“走?”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窗外的风声。“走去哪里?深山老林?苟延残喘,如丧家之犬?”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终于落在赵泓和臻安身上。那眼神平静得可怕,没有恐惧,没有慌乱,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
“他们步步紧逼,伪造文书,串联构陷,所为何来?”他语速平缓,字字清晰,“只为将我臻多宝赶尽杀绝?不。若只为灭口,何须如此大费周章,劳师动众地篡改史册、编织罪名?他们真正要抹杀的,是我臻家之名!是钉死那桩‘铁案’!是要让所有知情者、所有可能质疑者,永远闭嘴!更要让后世之人,翻开史书,只能看到他们精心粉饰的‘真相’!”
他放在膝上的手,不知何时已紧握成拳,骨节突出,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此时若走,正中其下怀。坐实了‘畏罪潜逃’的罪名。从此,我臻家便是史书上那铁案如山的罪臣,永世不得翻身!”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金石交击般的铿锵,“而我臻多宝,也将永远背负这污名,如阴沟里的老鼠,惶惶不可终日,直至腐朽!”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牵动了内腑,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他用手死死抵住唇,肩膀因压抑的咳喘而剧烈颤抖。赵泓心头一紧,下意识想上前,却被臻多宝一个凌厉的眼神钉在原地。
咳嗽稍歇,臻多宝放下手,指缝间似乎有一抹刺目的殷红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毫不在意地用袖子抹了一下嘴角,眼神锐利如出鞘寒锋,直直刺向赵泓和臻安。
“他们想借‘修史’之名,行篡改之实,将我臻家钉死。那好——”他嘴角竟勾起一丝冰冷笑意,带着玉石俱焚般的决绝,“我便让他们改!让他们跳!让他们把这戏台子,搭得更高些!唱得更响些!”
臻安倒吸一口冷气:“公子!您的意思是……?”
“留下来。”臻多宝斩钉截铁,一字一顿,“留在梅园。”
“公子!这太冒险了!”臻安失声惊呼,脸都白了。
“险?”臻多宝的目光转向窗外狂舞的风雪,眼神幽深,“置之死地,或可后生。盲动奔逃,才是真正的死路。他们既将我视作眼中钉,布下天罗地网要除之而后快,那我便做这网中之饵!”
他猛地回身,目光灼灼地逼视着两人:“这梅园小筑,他们知道,我们亦熟悉。敌暗我明?未必!我要让他们动起来!让他们以为胜券在握,以为我已是瓮中之鳖,急不可耐地伸手来捉!只有他们动了,只有他们从暗处跳出来,我们才能看清,这幕后执棋的,到底是谁!这‘修史’背后,又藏着何等不可告人的目的!”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冰冷和掌控全局的笃定:“我要‘钓鱼’!钓出那藏在水底最深处的恶蛟!此计若成,不仅可破眼前死局,或可直捣黄龙,揭开当年冤案真相!若败……”他顿了顿,嘴角那丝冰冷笑意更深,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也不过是早几日去九泉之下,面见父兄罢了。”
他目光缓缓扫过震惊得说不出话的臻安,最后,定定地落在赵泓脸上。那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他的皮肉,直刺入灵魂最深处,审视着那里埋藏的所有秘密和忠诚。
“此计,”臻多宝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不容置疑的千钧之力,和一种孤注一掷的托付,“需要绝对的配合,不容半分差池。赵泓,臻安,你们——可愿与我,赌上这一局?”
寒风卷着雪沫,猛烈地扑打着窗纸,发出沉闷而持续的撞击声,仿佛无数冰冷的拳头在擂门。炭盆里最后几块红炭挣扎着发出微弱的光,映得小筑内人影幢幢,气氛凝滞如铁。
臻多宝那番“钓鱼”的惊人之语,如同在死水潭中投入巨石,激起的波澜久久无法平息。臻安脸色煞白,嘴唇翕动着,似乎还想再劝,但迎着自家公子那双燃烧着幽冷火焰、不容置疑的决绝眼眸,所有劝阻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颓然垂下了头。
赵泓僵立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擂鼓般撞击着耳膜。留下?在这已知的、随时可能被包围的险地?这无异于引颈就戮!然而,臻多宝眼中那份冰冷的洞悉和近乎悲壮的决绝,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震颤。那不仅仅是求生的挣扎,更是向死而生的反击,是要用自己残存的生命为饵,去钓出那深藏水底的恶蛟,去撕开那遮蔽真相的重重黑幕!
他无法拒绝。不仅仅是因为那指尖残留的微温,更是因为……他自己心底那深不见底、日夜啃噬的秘密与愧疚。留下,或许……是唯一能直面一切的机会?是救赎,还是更深的沉沦?他不敢深想。
“我……听公子安排。”赵泓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
臻多宝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审视的锐利似乎穿透了皮囊。最终,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眼中那幽冷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沉淀为一种更深邃、更沉重的力量。
“好。”他吐出一个字,转身走回窗边那张堆满书卷的旧木案。步履因内伤而略显虚浮,背脊却挺得笔直。
他没有立刻坐下布置,反而从案头一个不起眼的旧陶罐里,拈出了几粒东西。那是几颗磨得圆润光洁的黑色围棋子,触手冰凉。他随意地将它们摊在掌心,然后,在赵泓和臻安困惑的注视下,手臂轻轻一扬——
嗒、嗒、嗒……
几粒黑子被他看似随意地抛落在桌案那张摊开的、略显陈旧的梅园小筑及周边地形简图上。棋子落点分散,毫无章法可言,有的落在小筑图标上,有的落在旁边稀疏的梅林标记处,更有一颗滚到了图纸边缘,几乎要掉下去。
“第一步,示弱。”臻多宝的声音响起,平静无波,目光落在那些散落的棋子上,仿佛在解读天机,“安叔,放出风去。就说……我旧疾复发,前夜风寒侵体,咳血不止,已数日未曾下榻,药石罔效,恐……时日无多。”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这风声,要‘不经意’地漏给常来送柴的樵夫老孙头。他有个侄子在城里酒肆当跑堂,消息传得最快。”
臻安眼神一凛,瞬间明白了用意:“公子是想……引蛇出洞?”
“蛇在暗处,总得给它个探头观望的由头。”臻多宝指尖点了一下落在小筑图标上的那颗黑子,“我若‘垂死’,他们的动作只会更大,更急,破绽……也只会更多。”
他的手指移开,指向落在梅林标记处的一颗棋子:“第二步,虚张声势。赵泓。”
赵泓立刻挺直了背脊:“在!”
“明日雪停,你便出去。”臻多宝的目光锐利如鹰隼,锁住他,“不必刻意隐藏行踪。去城西‘济世堂’,寻那位坐诊的薛老郎中,就说……求购几味罕见的止血生肌药材,要最好的,年份越久越好,价钱不论。记住,神色要焦虑,言语要急切,反复强调是救命之用!最好……”他顿了顿,眼神更冷,“让药铺里其他人都听见。”
“济世堂?”赵泓心头猛地一跳。那地方……他知道!看似普通的药铺,实则背景复杂,三教九流混杂,是城里消息最灵通、也最易被监控的所在之一!公子这是要他去当明面上的诱饵,吸引所有暗处的目光?
“对,济世堂。”臻多宝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让他们以为,我们慌了手脚,在病急乱投医。让他们把眼睛,都钉在你身上!”
他的手指最后点在滚落图纸边缘、摇摇欲坠的那颗孤零零的黑子上,指尖用力,几乎要将它按进木头里:“第三步……等。等他们动,等他们按捺不住,等他们以为时机成熟,伸出爪子来探虚实!这梅园小筑,便是我们的钓台!每一处门户,每一条路径,每一丛能藏人的梅树……臻安,你比我更熟。”他看向老仆,眼神带着托付,“从现在起,你的眼睛,就是这园子的眼睛。任何风吹草动,哪怕是一只鸟飞进来的路径不对,都要立刻报我!”
“老奴明白!”臻安重重应下,浑浊的老眼里爆发出孤狼般的凶光。
“至于你,赵泓,”臻多宝的目光重新落回赵泓脸上,那审视的意味再次浮现,仿佛要穿透他所有的伪装,直抵那个深藏的秘密,“你身上的‘眼睛’最多。在他们眼里,你是唯一能自由出入的变数。所以,你最重要的一步,是‘乱’。”
“乱?”赵泓不解。
“对,乱。”臻多宝的眼神锐利如刀,“让他们摸不清你的真实意图。前脚去了济世堂‘求药’,后脚或许可以再去趟铁匠铺,打听一下防身的兵刃?或者……去城南的旧书肆,翻翻地方志?行踪飘忽不定,目的似是而非。让他们猜,让他们疑,让他们把更多的精力,浪费在追踪你这颗‘乱棋’上!”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但记住,无论你走到哪里,无论你做什么,你最终的目的地,只能是这里!你的根,必须牢牢钉死在这梅园!你的心神,一刻也不能离开这盘棋局!更要时刻谨记——”他的目光如冰锥,狠狠刺入赵泓眼底,“你身上,背着什么!”
最后几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赵泓心坎上。背着什么?是守护臻多宝性命的职责?还是……那个关于身份、关于袖手旁观、足以摧毁一切的惊天秘密?赵泓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几乎站立不稳。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在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下,艰难地、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窗外的风声陡然凄厉,如同鬼哭。炭盆里最后一点红光挣扎着闪烁了几下,终于彻底熄灭,只余下一堆惨白的灰烬,兀自散发着微弱的余温。
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瞬间吞噬了整个小筑。只有窗外雪地的反光,透过窗纸,渗进来一片朦胧的、冰冷的青白。
在这片死寂的昏暗中,臻多宝的身影凝固在案前,如同与黑暗融为了一体的石雕。他放在桌案上的手,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几根手指正难以抑制地微微痉挛着。那只手缓缓抬起,似乎想捂住胸口,却在半途猛地攥紧成拳,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一丝腥甜的气息,极其微弱地,从他紧抿的唇缝间逸散出来,瞬间被冰冷的空气吞噬。
钓线已抛下,冰冷的饵沉入深不可测的浑水。暗处的恶兽被血腥味撩拨着,焦躁地徘徊,利爪在冻土上划出无声的痕。
赵泓背靠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黑暗中,他摸索着袖中那块边缘温润、刻着模糊蟠螭纹的旧玉牌——那是他深埋的过往唯一的信物,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皮肉,直抵灵魂。窗外的风雪似乎暂歇了,死寂中,一种更庞大、更凶险的寂静正在降临。他闭上眼,仿佛听到无数细密的脚步踏着积雪,正从四面八方,朝着这摇摇欲坠的梅园小筑,无声合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