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终于停了。
持续数日的落雪仿佛耗尽了天空所有气力,此刻只剩下死寂般的空旷。雪光刺眼,反射着微弱的冬日天光,将梅园小筑周遭涂抹成一片刺目而冰冷的银白。天地间唯一的声音,似乎只剩下积雪不堪重负,从松枝或屋檐滑落时发出的簌簌轻响,如同幽灵在叹息。
赵泓推开厚重的木门,一股凛冽的寒气立刻涌入,带着冰雪特有的清冽,瞬间冲淡了屋内草药、炭火和旧书混合的沉滞气息。他眯起眼,适应了一下外界的强光,身影随即融入了那片寂静的雪野。他巡行的路径早已刻入本能,围绕着小筑的竹篱,沿着通向溪边的小径,再折向屋后那片虬枝盘错的梅林。脚步踏在松软的新雪上,发出沉闷的咯吱声,在这片白茫茫的静谧里显得格外清晰。
起初,一切如常。篱笆外的积雪平整如毯,溪边只有几行野兔或山鸡留下的细小爪痕,被新雪覆盖了大半。然而,当他绕到小筑东侧,那片背风、积雪相对薄些的坡地时,脚步猛地顿住。
雪地不再是无人踏足的净土。
几行清晰的脚印,从远处林木稀疏的边缘地带延伸过来,在距离小筑竹篱约莫二十步的地方,诡异地绕了个半弧,又折返回林子的方向。脚印很深,步幅很大,每一步都踩得极其用力,似乎背负着沉重的分量,又像是刻意要留下某种宣告。脚印的主人显然毫无顾忌,或者说,根本不在乎被人发现。
赵泓的心倏地一沉,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攥紧。他立刻矮下身,动作敏捷如伏击前的豹子,凑近其中一枚最清晰的脚印边缘。指尖小心翼翼地拂开脚印边缘的浮雪,露出底下被踩实的雪层。他屏住呼吸,目光锐利如刀,反复比量着脚印的长度、宽度,尤其是脚跟处那个模糊却异常熟悉的轮廓印记——一个浅浅的、边缘带点弧度的凹陷。
他的指腹在那个凹陷处反复摩挲,感受着那坚硬的触感透过冰冷的雪传递过来。
铁掌钉。
只有军中制式皮靴的靴底,才会钉上这种特制的、用于在泥泞或冰面防滑的铁掌。它们不仅防滑,必要时,靴底边缘的铁掌钉甚至能成为踢踹的凶器。
一股寒气顺着脊椎急速爬升,比这数九寒冬的风雪更为凛冽。赵泓猛地抬起头,鹰隼般的目光穿透稀疏的梅枝,投向脚印消失的密林深处。那里,光秃秃的黑色枝桠在雪光映衬下,交织成一片沉默而深邃的网。阳光偶尔穿透云层缝隙,在雪地上投下跳跃的光斑,某一瞬间,他几乎捕捉到某个高处枝桠不自然地晃动了一下,像是受惊的鸟雀,又像是……有什么东西飞快地缩回了阴影里。
错觉?
他死死盯着那片区域,全身肌肉绷紧,耳朵捕捉着风穿过林隙的任何一丝异样声响。林子里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呜咽。但那被窥视的感觉,如同冰冷的蛇信,舔舐着他的后颈,挥之不去。他缓缓站起身,手习惯性地按在了腰间佩刀的刀柄上,冰冷的金属触感带来一丝虚幻的镇定。他沿着脚印来去的轨迹又仔细检查了一圈,确认再无其他痕迹,才转身,步履沉重地走向梅园小筑紧闭的门扉。
“吱呀——”
门轴转动的声音打破了屋内的寂静。暖意和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炭盆里的火苗跳跃着。臻多宝半倚在铺着厚厚毛褥的竹榻上,裹着旧棉袍,脸色在炭火的映照下依然透着一股灰败。他正低低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喘都牵动着瘦削的肩膀,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臻安跪坐在榻边,一手端着温热的药碗,一手轻轻拍抚着父亲的背脊,脸上满是忧惧。看到赵泓凝重的脸色,臻安拍抚的动作顿住了,眼神询问地看向他。
赵泓反手关紧门,插上门闩,走到榻前,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冰珠砸落:“外面雪地里,发现了脚印。不止一人。靴底有铁掌钉,是军中的样式。”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臻安瞬间煞白的脸,“东面的林子里,有人在盯着我们。”
“咳…咳咳……”臻多宝的咳嗽猛地剧烈起来,他用手帕死死捂住嘴,身体蜷缩着。臻安连忙放下药碗,用力帮他顺气。好一会儿,剧烈的喘息才稍稍平复。臻多宝移开手帕,素白的绢帕上赫然洇开一小团刺目的暗红。他喘息着,浑浊的眼珠却异常清醒地看向赵泓:“军靴……铁掌钉?”
“是。”赵泓肯定地点头,目光扫过臻安,“最近可有生面孔在附近出没?”
臻安脸色煞白,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有!昨天…昨天我去溪边打水,遇到邻村的老猎户张伯。他悄悄拉住我,说前些日子,有个收山货的商人模样的人,在村里打听‘有没有一个独居的、很有学问的先生住在山里’,还特意问了梅花开得好的地方。张伯觉得那人眼神不正,不像正经行商,多了个心眼,没说实话,只推说这深山老林的,除了猎户樵夫,哪有什么独居的文人。”
“收山货的商人?”臻多宝冷笑一声,这笑声牵扯到肺腑,又引起一阵压抑的呛咳,“好一个收山货的商人……咳咳……寻常商人,打听独居文人作甚?又怎会认得这荒僻处的梅园?”他咳得眼角泛起泪光,手指紧紧攥着被角,骨节泛白,“安儿……是爹连累你了。”
“爹!”臻安急切地打断他,眼中含泪,却透着一股倔强,“现在说这些做什么!我们该怎么办?”他猛地转向赵泓,眼中带着希冀,“赵大哥,你能看出是什么来路吗?是不是……是不是爹以前的旧部联络时,不小心露了行藏?被那些仇家循着味儿找来了?”
赵泓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透过窗纸模糊的光影,警惕地观察着外面寂静的雪景。屋内一时间只剩下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臻多宝粗重的喘息。
“旧部联络,走漏风声,有可能。”赵泓的声音低沉而冷静,如同冰层下的暗流,“但仇家……若只为寻仇,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地打探?又何必动用军中制式的铁靴?”他转过身,目光如炬,直射向竹榻上形容枯槁的臻多宝,“臻先生,他们恐怕……是冲着‘修史’那件事来的。”
“修史”两个字,如同无形的冰锥,瞬间刺穿了屋内凝滞的空气。
臻安倒抽一口冷气,眼中满是惊骇:“他们……他们不仅要篡改史书,还要……还要灭口?”
臻多宝的反应却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在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燃起了一丝近乎冰冷的了然。他缓缓闭上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再睁开时,里面沉淀着深不见底的幽暗:“不错。我这把老骨头,苟延残喘至今,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活着,对他们而言,就是一根刺。一根必须拔掉的刺。”他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捻着被角,“安儿,你刚才说的,只对了一半。那些人,不仅是仇家,更是‘灭口者’。他们背后的人,要的不是简单的报复,是要将某些真相……永远、彻底地抹掉。”
他微微侧过头,望向窗外那片被积雪覆盖、枝干嶙峋的梅林,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赵兄弟说得对。冲着我来的,十有八九是宫里那位……或者他爪牙伸出来的手。”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赵泓,带着审视,“赵兄弟,依你看,眼下……如何?”
赵泓没有半分犹豫,斩钉截铁道:“事不宜迟。对方已经踩了点,摸清了大致位置,下次再来,必是雷霆手段。此地不能再留。”他走到屋角,迅速而无声地检查着几件挂在墙上的蓑衣和包裹,“趁天色未晚,风雪刚歇,道路还算清晰,立刻准备。只带必要之物,轻装简行。我知道一条翻过西面鹰愁涧的小路,人迹罕至,应该能暂时甩开追踪。”
“转移?”臻安立刻紧张地站起身,“爹的身体……”
“走!”臻多宝猛地打断儿子,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他挣扎着想坐直身体,枯瘦的手紧紧抓住竹榻边缘,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听赵兄弟的!安儿,去收拾!紧要的文稿、药、一点干粮……快!”剧烈的动作又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他弯下腰,手帕再次染上触目惊心的红。
臻安看着父亲咳出的鲜血,眼圈一红,咬咬牙,不再多言,转身快步走向里间,翻找起来,动作带着慌乱的急促。
赵泓看着臻多宝咳血的模样,眉头紧锁。以臻多宝现在的状态,强行翻越陡峭寒冷的鹰愁涧,无异于送死。他走到臻多宝身边,沉声道:“先生,情况危急,但您的身体……强行上路,恐怕撑不住。当务之急,是争取时间,稳住对方,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至少拖过今夜,让您缓口气,再图后计。”
臻多宝喘息稍定,用染血的手帕抹去嘴角的残红,眼中那点冰冷的火焰再次跳跃起来,带着一种病态却惊人的锐利。他浑浊的目光扫过屋内,最终落在窗边小几上那副未收起的棋枰上。黑白棋子静静躺在棋罐里,如同蛰伏的兵卒。
“拖……时间?”臻多宝喃喃自语,干裂的嘴角缓缓扯动,竟浮起一丝近乎诡异的笑意。他示意赵泓将自己扶坐起来,靠稳在厚厚的被褥上。他伸出枯枝般的手,指向棋枰,“安儿,先别收拾了。把棋罐拿来。”
臻安抱着一小包文书,闻言一愣,但还是依言将盛着黑子的棋罐捧到父亲手边。臻多宝的手指探入棋罐,冰冷的棋子发出细微的碰撞声。他捻起一枚光滑沉重的黑玉棋子,指腹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如同抚摸着深渊的入口。
“既然他们想要我闭嘴……想要我这个人彻底消失……”臻多宝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压出来,带着血腥气,“那我们……就给他们一个更诱人的‘饵’。”他枯槁的手指捏着那枚黑子,悬在棋枰上空,目光却穿透了屋顶,望向某个无形的、充满恶意的远方。
“放出消息。”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带着一种洞穿世情的冷酷,“放出风声去,就说……前朝那个侥幸未死的史官臻多宝,手里不仅握着足以让某些人抄家灭族的账本,还藏着一样更要命的东西——一份……前朝玉玺的拓本。拓本上,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篆字,清晰无比。”
“玉玺拓本?!”臻安失声惊呼,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爹!这……这私藏玉玺拓本,可是形同谋逆的大罪!这消息要是传出去,岂不是……”他不敢再说下去,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赵泓的瞳孔亦是猛地一缩。私藏玉玺拓本,这罪名一旦坐实,不仅臻多宝必死无疑,连带着所有可能知情的人,都会被卷入一场滔天血祸。这简直是引火烧身,而且烧的是足以焚尽一切的地狱之火!
臻多宝剧烈地咳嗽起来,瘦弱的身体在榻上蜷缩成一团,如同风中残烛。然而,当他喘息稍定,再次抬起脸时,那双深陷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那是病弱躯体无法压制的、属于顶尖谋士的孤注一掷的锐气。
“怕什么?”他喘息着,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目光扫过惊骇的儿子和神情凝重的赵泓,“是真是假,谁去分辨?谁又能……分辨得清?”他嘴角那抹诡异的笑意更深了,“这消息,要用最隐秘的渠道,送到‘该听’的人耳朵里。记住,只说那拓本在我手里,至于藏在何处……让他们猜,让他们找!让他们……互相咬!”
他捻着棋子的手指微微颤抖,却异常坚定地将第一枚黑子,“啪”地一声,敲在棋枰正中央的天元之位!那清脆的落子声,在寂静的屋内显得格外惊心。
“放出风声,就说那带着玉玺拓本的臻多宝,如今正藏身于……”臻多宝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越过覆雪的庭院,落在远处层峦叠嶂的模糊山影上。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带着一种精心算计的阴冷,“……藏在北面五十里外,黑风寨的遗址里。”
“黑风寨?”臻安又是一愣,随即恍然,“那不是十几年前就被官兵剿灭的土匪窝吗?早就荒废了,只剩些断壁残垣,据说还闹鬼……爹,你是想……”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臻多宝喘息着,眼神却亮得骇人,“越是凶险荒僻之地,越像是藏匿重宝、躲避追杀的所在。那些习惯了在锦绣堆里打滚的贵胄爪牙,让他们去那闹鬼的废墟里翻找吧!让他们疑神疑鬼,让他们互相提防,让他们……把目光暂时从这梅园移开!”他捻起第二枚黑子,毫不犹豫地落在棋枰靠近边缘的一个星位上,位置刁钻。
“放出消息的渠道……”臻多宝的目光转向臻安,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和嘱托,“用‘三真七假’的暗语,通过村口那家豆腐坊的王婆子。她儿子在县衙当差,她本人看着糊涂,实则门路最杂,消息传得最快。记住,只给她前半句——‘货在旧寨,价高者得,勿问来路’。她自然会添油加醋传出去。至于‘玉玺拓本’这后半句……”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转向赵泓,带着一丝深意,“赵兄弟,烦劳你,今夜辛苦一趟。去镇西头土地庙后墙根,第三块松动的青砖下,用炭条画一个‘卍’字纹,下面压一片……晒干的梅花瓣。”
赵泓心头一震。这种隐秘的联络方式,绝非寻常江湖手段,倒像是训练有素的密探组织所用!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是沉声应道:“明白。”
“画完便回,切勿停留。”臻多宝叮嘱道,随即捻起第三枚黑子,目光在棋枰上巡弋片刻,最终,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啪”地一声,重重落在棋枰最角落、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三枚黑子,成品字形落下,如同三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必将激起无法预料的暗涌。
“这三步棋落定,是祸是福,就看老天爷……咳咳……给不给我这老朽……最后一点腾挪的时间了。”臻多宝说完,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向后靠去,闭着眼,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哮音。染血的手帕无力地滑落在被褥上,像一片凋零的残梅。
“爹!”臻安急忙上前,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
赵泓默默看着眼前这位病入膏肓却智计百出的老人,看着他咳出的鲜血和被褥上那三枚孤零零的黑子,一股混杂着敬佩与寒意的复杂情绪在胸中翻涌。臻多宝以自身为饵,抛出的“玉玺拓本”和“黑风寨”这两个诱饵,其凶险狠辣,无异于在悬崖边上舞剑。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但此刻,这似乎又是唯一能在这绝境中撕开一道缝隙的险招。
窗外,暮色四合,雪光映着最后的惨白天光。风,似乎又起,刮过梅树枝头,发出呜呜的悲鸣。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淹没了梅园小筑。风声在窗外呜咽,卷起零星的雪沫,敲打着窗棂。屋内只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灯芯偶尔噼啪爆出一点火星,在墙壁上投下三人巨大而摇曳的影子。
赵泓让臻安守着臻多宝,自己则悄无声息地隐入了黑暗。他没有走门,而是像一缕青烟般,从后窗的缝隙滑了出去,落地时积雪只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响。他伏低身体,沿着竹篱的阴影疾行,很快消失在屋后那片幽暗的梅林深处。他需要亲自去确认外围的情况,并完成臻多宝交代的“落子”——去土地庙留下那个致命的暗号。
时间在死寂和紧张的等待中缓慢爬行。臻安守在父亲榻前,听着父亲时而急促、时而微弱艰难的呼吸,只觉得每一刻都无比煎熬。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着父亲那惊世骇俗的计划。玉玺拓本?黑风寨?这每一步都走在万丈深渊的边缘!他忍不住再次看向父亲,那张在昏黄灯光下毫无血色的脸,如同枯槁的树皮,只有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沉凝和决绝,证明着灵魂深处的不屈。
就在臻安心神不宁之际,窗纸上映着的、被雪地反射的微光,极其轻微地闪烁了一下。
那感觉极其细微,如同水面掠过的一丝涟漪,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但臻安的心却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身体僵硬,所有的感官瞬间绷紧到极致,死死盯住那片刚刚闪烁过的窗纸。
来了!果然来了!
那绝非错觉!是镜片反光?还是兵刃的寒芒?
他下意识地就要扑向床边唤醒父亲,但臻多宝似乎比他更早一步感知到了什么。老人并未睁眼,只是枯瘦的手指在厚厚的被褥下极其轻微地抬了一下,示意臻安噤声。臻安立刻死死咬住嘴唇,将惊呼硬生生咽了回去,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屋外,风雪声似乎掩盖了一切。但臻安能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带着杀意的气息,如同毒蛇的吐信,正无声无息地逼近。
赵泓如同融化的影子,贴着冰冷的土墙根移动。土地庙的轮廓在风雪中显得破败而阴森。他找到后墙第三块松动的青砖,指尖用力一抠,砖块应手而出。他迅速用随身携带的一小截炭条,在砖后的土坯墙上画下一个清晰的“卍”字纹路,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捻出一片早已干枯、颜色深褐的梅花瓣,郑重地压在纹路下方。做完这一切,他迅速将砖块塞回原位,抹平痕迹,整个过程快如鬼魅,没发出半点多余声响。
就在他准备撤离的瞬间,一种极其微弱的、几乎被风雪声完全掩盖的异响,如同细针般刺入他的耳膜。
是积雪被极其小心地挤压、踩踏的声音!不止一处!而且正迅速朝着梅园小筑的方向移动!
赵泓瞳孔骤然收缩,没有丝毫犹豫,身体猛地弹射而起,不再顾忌声响,朝着小筑方向发足狂奔!夜风裹挟着雪沫灌入口鼻,冰冷的空气灼烧着肺部,但他的速度提升到了极限,在雪地上只留下几道几乎难以辨别的浅痕。
他抄的是直线近路,比来人更熟悉地形。当他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翻过小筑后院的矮墙,无声无息地落在一株老梅树的虬枝上时,正好看到两条如同融化在夜色中的黑影,正借助假山石的阴影掩护,无声无息地逼近小筑的主屋!其中一人身形矫健,已如壁虎般攀附在窗棂之下,另一人则弓着腰,手握一柄短刃,警惕地守在几步之外,眼观六路。
动作好快!赵泓眼神一厉。这些人的目标极其明确,就是直扑主屋!他屏住呼吸,目光扫过四周环境,瞬间锁定目标。攀窗者身下不远处,恰好有几根被积雪压弯、韧性极佳的梅枝,其中一根断裂的枝杈,断口尖锐如矛!
千钧一发!攀窗的黑影已将耳朵贴在窗纸上,似乎在凝神细听屋内的动静,另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正缓缓摸向腰间——那里鼓鼓囊囊,显然藏着利器。
不能再等!
赵泓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从藏身的树杈上猛地扑下!他并未直接扑向两人,而是借着下坠之势,足尖在院中一块半埋雪中的石墩上重重一点,身体在半空中不可思议地扭转方向,如同离弦之箭,直射向那几根被压弯的梅枝!他的目标,是那根断枝!
他人在空中,右手已闪电般探出,精准无比地抓住了那根断枝的根部!手腕一抖,一拧,一折!
“咔嚓!”
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在寂静的雪夜中异常刺耳!
那根手臂粗细、断口处被冰雪冻得坚硬如铁的梅枝,已被他生生折断,握在手中,尖端在雪光映照下闪烁着冰冷的寒芒,如同一柄天然的短矛!
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如同惊雷炸响!
攀在窗上的黑影身体猛地一僵,霍然回头!守在旁边的同伴也瞬间惊觉,短刃横在胸前,厉声低喝:“谁?!”
就在两人惊愕回望的刹那,赵泓的身体已借着拧折梅枝的反冲力稳稳落地!没有丝毫停顿,他如同投掷标枪的武士,腰身猛地一拧,全身力量瞬间灌注于右臂,那截削尖的梅枝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化作一道死亡的黑色闪电,直射攀窗者的咽喉!速度之快,力量之猛,角度之刁钻,完全超越了寻常武夫的极限!
攀窗者也是好手,惊觉杀机临头,瞳孔骤缩,身体本能地向后急仰,试图避开这致命一击!
然而,赵泓这一掷,蕴含了十成的力道和必杀的决心,岂容他轻易闪避?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血肉被硬物贯穿的闷响!
梅枝尖端并未刺中咽喉要害,却在电光火石间,狠狠贯穿了攀窗者因后仰而暴露出的、撑在窗棂上的左手手掌!巨大的冲力带着他的手掌,“咚”地一声狠狠钉在了厚实的窗棂木框上!梅枝兀自剧烈震颤,发出嗡嗡的悲鸣!
“呃啊——!”攀窗者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剧痛瞬间摧毁了他的意志,身体被钉在窗上,动弹不得,鲜血顺着梅枝和窗框汩汩涌出,在雪地上迅速洇开一片刺目的暗红。
“老七!”守在旁边的同伴目眦欲裂,惊怒交加!他万万没想到一个照面,自己这边的好手就被如此凶残地钉在了墙上!他怒吼一声,不再顾忌,手中短刃划出一道寒光,揉身扑上,直刺赵泓肋下!刀势狠辣,显然是搏命的杀招!
赵泓一击得手,气势如虹!面对凶狠刺来的短刃,他不退反进,左脚向前猛地踏出半步,身体如同陀螺般一个疾旋!在毫厘之间让开了锋刃,同时右手快如闪电般探出,精准无比地扣住了对方持刀的手腕!五指如铁钳般骤然发力!
“咔嚓!”
令人头皮发麻的骨裂声清晰响起!
“啊!”那持刀者只觉手腕剧痛钻心,仿佛被铁锤砸碎,短刃再也握持不住,“当啷”一声脱手掉落雪地。
赵泓眼中寒芒爆射,扣住对方碎裂手腕的右手并未松开,反而借力猛地向自己怀中一拽,同时左膝如同攻城槌般,带着全身的力量和速度,狠狠顶向对方毫无防备的胸腹要害!
“砰!”
又是一声沉重的闷响!持刀者如同被狂奔的野牛撞中,整个人弓成了虾米,眼珠暴凸,口中喷出混杂着胃液的鲜血和破碎的闷哼,身体不受控制地倒飞出去,重重砸在数步外冰冷的假山石上,软软滑落,再无声息。
从赵泓折枝、投掷、到近身搏杀、废掉两人,整个过程快如雷霆,兔起鹘落!前后不过几个呼吸!
“呃……呃……”被钉在窗上的攀窗者还在痛苦地抽搐、哀嚎,鲜血不断从贯穿的手掌涌出,滴落在雪地上,发出细微的“嗒嗒”声,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瘆人。
“吱呀——”
屋门猛地被拉开,臻安脸色煞白地冲了出来,手中紧紧握着一根门闩,看到院中的景象,尤其是窗上那个被钉着手掌、痛苦扭动的黑影时,惊得倒抽一口冷气,握着门闩的手都在发抖。
赵泓看都没看那失去战斗力的两人,身形一晃,已如鬼魅般掠过庭院,几个起落便跃上墙头,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向院外黑暗的梅林和远处的山峦。他凝神细听,风雪声中,隐约能听到远处传来几声压抑的呼哨,似乎还有极其轻微的、快速远去的踏雪声。
“还有同伙,跑了。”赵泓从墙头跃下,声音冰冷。他走到那个被钉在窗上的刺客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因剧痛和恐惧而扭曲的脸。那人眼神怨毒,却死死咬着牙,不肯再发出一声呻吟。
赵泓面无表情,伸手握住那根兀自震颤的梅枝末端,猛地一拔!
“啊——!”又是一声凄厉的惨嚎,刺客的手掌被硬生生从窗框上撕扯下来,留下一个血肉模糊的破洞和窗框上淋漓的鲜血。他抱着鲜血淋漓的手腕,蜷缩在雪地上,痛苦地翻滚。
赵泓将滴血的梅枝随手扔在雪地里,冷冷道:“安少爷,找绳子,捆结实了。拖到柴房去,堵上嘴。”
臻安强忍着呕吐的冲动,看着雪地上刺目的鲜血和痛苦翻滚的刺客,又看看假山石下生死不知的另一人,用力点了点头,转身跑回屋去找绳索。
赵泓则快步走进屋内。油灯昏暗的光线下,臻多宝依旧半靠在榻上,脸色灰败得可怕,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拉风箱般的杂音。显然,刚才院中的搏杀和惨嚎,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心力。他闭着眼,似乎连睁开的力气都没有了。
“先生,解决了两个。外面还有同伙,跑了。”赵泓走到榻边,声音低沉地禀报。
臻多宝没有睁眼,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枯槁的手指在被面上微微蜷缩了一下,示意知道了。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有微弱的气流声。
赵泓看着老人油尽灯枯般的模样,眉头紧锁。今夜这场袭击,虽然被击退,但也彻底暴露了行藏,更坐实了对方的必杀之心。这里,无论如何不能再待下去了。
“爹!爹你怎么样?”臻安捆好刺客,堵住嘴扔进柴房锁好,又草草检查了假山石下那个(已经昏死过去),便急忙冲回屋里,扑到榻前,声音带着哭腔。
臻多宝艰难地睁开眼,浑浊的目光缓缓聚焦在儿子脸上,又越过他,望向窗外那一片沉沉的夜色。他的眼神空洞了片刻,随即,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一点点亮起微弱却执拗的光。
他极其缓慢、极其费力地抬起手,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窗外。
臻安和赵泓顺着他的手指望去。
窗外,越过覆雪的庭院,在几株姿态清雅的梅树之后,一株格外苍劲虬结的老梅树矗立在夜色里。它枝干黝黑如铁,扭曲盘旋,饱经风霜,即使在这严冬雪夜,依然倔强地伸展着枝桠。枝头零星地点缀着几朵小小的、深红色的梅花,在雪光映衬下,如同凝固在寒夜里的血珠,透着一股悲怆而孤高的力量。
“看……看见了吗?”臻多宝的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注和托付,“那株……老梅……”
他喘息着,目光死死锁着那株风雪中的老树,仿佛要将它的每一道嶙峋、每一分倔强都刻进灵魂深处。
“若我死了……”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枯槁的脸上竟浮现出一种近乎安详的奇异神情,混杂着无尽的疲惫和一丝超脱的释然,“把它……画进棺材里。”
话音落下,屋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油灯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臻多宝那越来越微弱、越来越艰难的呼吸声。窗外的风雪声似乎也变小了,整个世界仿佛都凝固在老人那句遗言般的嘱托里。那株风雪中的老梅,在夜色中沉默地伫立着,虬枝铁干,寒蕊点点,像一座孤绝的碑。
臻安如遭雷击,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嘴唇哆嗦着,巨大的悲恸和恐惧堵在喉咙口,让他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赵泓沉默地站在榻边,如同冰冷的磐石。他没有去看痛哭失声的臻安,也没有再去看窗外那株老梅。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刚刚握过那染血梅枝的手掌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过猛而微微泛白,掌心似乎还残留着梅枝粗糙冰冷的触感,以及……那刺客温热血浆溅上时的粘腻。
他缓缓握紧了拳头,骨节发出轻微的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