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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带着荒草被碾压后特有的苦涩清气灌入赵泓的口鼻,像一剂强行灌下的提神药。他抱着臻多宝,疾步冲出地穴入口,沉重的脚步碾过疯长的野草。怀里的人轻得惊人,如同一捧行将熄灭的余烬,仅存的一点温度正透过薄薄的衣料源源不断地渗入赵泓的臂弯,冰冷而粘腻。那冷意并非来自地表初冬的夜气,而是源于臻多宝的骨髓深处,正无声地蚕食着他所剩无几的生气。

身后,那方通往阴湿地穴的狭小洞口已被彻底甩脱,深陷在无边的黑暗里,如同大地上一道狰狞的伤口。赵泓没有丝毫停顿,辨明方向后,他立刻偏离了回城的大道,毫不犹豫地折向城南。运河下游,一个早年办案时偶然发现的废弃河神庙,是他此刻唯一能想到的去处——够偏僻,也勉强算得上干燥。

臻多宝的头颅无力地抵在赵泓的颈窝,每一次颠簸都带起一阵细微的、痛苦的痉挛。他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惨白的脸上投下浓密的阴影,薄薄的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仿佛正用尽全部意志力对抗着体内肆虐的寒潮。细密的冷汗浸湿了他额角散落的碎发,湿漉漉地贴在冰凉的皮肤上,透着一股濒死的灰败气息。

赵泓喉结滚动了一下,手臂收得更紧,脚下再度发力。风声在耳边呼啸,掩盖了臻多宝压抑在喉咙深处的、断断续续的抽气声。

运河支流浑浊的水腥气混杂着腐烂芦苇的酸败味道,在夜色里弥漫开来,像一张湿冷的网。赵泓抱着臻多宝,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河滩松软的淤泥上,鞋底每一次拔出都带起沉闷的“噗嗤”声。终于,一座破败建筑的轮廓在稀疏的星光下显现出来,孤零零地矗立在河滩边缘的高地上,歪斜的庙门洞开,如同怪兽无声张开的巨口。

河神庙早已被时光和遗忘彻底侵蚀。腐朽的门轴在赵泓侧身挤入时发出垂死般的“吱嘎”呻吟。殿内弥漫着浓重的尘土和陈年霉烂的气味,呛得人喉咙发紧。曾经供奉的神像只剩下一堆断裂的泥胎,倒伏在角落的阴影里,被层层叠叠的蛛网覆盖。月光从屋顶巨大的破洞泄下,照亮空气中悬浮的细小尘埃。

赵泓的目光快速扫过狼藉的大殿,最终锁定在正殿西北角。那里,一片尚算完好的瓦顶勉强遮住了风雨,下方的地面也相对干燥。一堆不知何年留下的稻草凌乱地铺在那里,颜色灰黄,虽沾满尘土,但比起其他地方,已是难得的栖身之所。

他小心翼翼地将臻多宝放在那堆稻草上,动作轻缓得如同放置一件稀世珍宝。臻多宝的身体一触到稻草,便无法控制地蜷缩起来,像一只被冻僵的虾米,剧烈的颤抖瞬间传遍全身。他喉咙里溢出模糊的呜咽,牙关紧咬,抵御着那波又一波足以碾碎意志的酷烈严寒。

赵泓迅速扯下自己身上那件沾满泥污的深青色外袍,用力甩了几下,抖落附着的尘土,然后尽可能轻地盖在臻多宝身上。那单薄的外袍覆盖下,臻多宝的颤抖似乎微弱了一瞬,但随即又更加剧烈地反弹起来,仿佛那点布料带来的微弱暖意反而激起了体内寒毒更凶狠的反扑。

环顾四周,赵泓的目光在破败的殿宇中搜寻。他踢开几块碎裂的泥胎,在倒塌的神龛后面找到几段还算粗壮、未曾完全朽烂的木梁,又在一处干燥的墙根下发现了一小片枯黄的苇草。他跪在稻草堆旁,从腰间皮囊中摸出火折子。火石相击的清脆声响在死寂的破庙里格外突兀,几点火星溅落在干燥的枯草上,顽强地亮起、蔓延。赵泓小心地拢住那一点微弱的火苗,凑近枯草,轻轻吹气。

橘黄色的火舌终于摇曳着升腾起来,贪婪地舔舐着赵泓添加的木料。噼啪的爆裂声响起,一小团温暖的光晕在黑暗的角落里扩散开来,驱散了盘踞的阴冷,也映亮了赵泓眉宇间深刻的凝重和臻多宝那毫无人色的脸。

赵泓挪动稻草堆,将臻多宝安置在靠近火堆、却又不会被跳跃火星溅到的位置。火光跳跃着,明暗不定地勾勒着臻多宝侧脸的轮廓。那曾经在审讯室和地穴中流露出狠戾算计的面容,此刻只剩下极致的脆弱。深刻的痛苦刻在他紧蹙的眉间,在眼窝投下浓重的阴影,额头上沁出的冷汗在火光下闪烁。每一次身体的痉挛,每一次喉间压抑不住的痛苦抽气,都清晰得如同无声的呐喊。

赵泓沉默地守着火堆,不时添加着能找到的干燥木柴。火焰在他专注的眸子里燃烧、跳跃,像投入了深潭的两簇沉默的星辰。那份锐利如鹰隼的审视光芒被复杂的阴翳覆盖——浓重的担忧,如影随形的困惑,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难以厘清、更不愿深究的……沉重。卷宗上冰冷的“体弱多病”四个字,此刻化作了眼前这具躯体上血淋淋的具象,如此真实,如此惨烈,绝非作伪。

什么样的旧伤隐疾,能在瞬息间将一个操控毒蝎、视人命如草芥的狠戾角色,打回如此不堪一击的原形?又是什么样的滔天恨意与沉痛过往,才能将一个人锤炼得如此矛盾?他引导自己,利用自己,手段之狠辣令人胆寒。然而此刻,他蜷缩在火堆旁无声颤抖的样子,又脆弱得足以瓦解最坚固的心防。这冰与火的极致交织,在赵泓心中掀起无声的风暴。

时间在火堆持续的噼啪声和臻多宝那越来越微弱、几乎被火焰吞噬的断续喘息中艰难地流淌。仿佛过了一生那么漫长,臻多宝身体的剧烈颤抖才终于开始平缓,如同退潮的海水,留下令人窒息的疲惫。那紧锁的眉头,也极其艰难地、微微地舒展了一丝缝隙。

他极其缓慢地、费力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琥珀色的眸子在火光映照下,失去了往日的锐利与算计,只剩下大病初愈般的迷蒙和深不见底的倦怠,仿佛刚刚挣脱了一场无边无际的、冰冷的噩梦。意识如同沉船般艰难上浮,感官迟钝地接收着外界的信息。最先映入眼帘的,是跳跃的、温暖的橘黄色火焰,然后是火焰上方那只骨节分明、沾着炭黑的手,正握着一根枯枝,稳定地拨弄着火堆里的木柴。

臻多宝的目光,顺着那只手,迟缓地向上移动。

赵泓坐在火堆旁,背脊挺直,如同庙外那几棵在寒风中矗立的老松。他侧脸对着臻多宝的方向,跳跃的火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下颌、高挺的鼻梁上投下深邃的明暗交界。他没有看他,只是专注地凝视着眼前的火焰,深潭般的眸子里映着火光,像沉入了两颗沉默燃烧的星辰。那专注的、如同磐石般沉默守护的姿态,眉宇间那尚未完全散去的凝重与担忧……像一道猝不及防的强光,瞬间穿透了臻多宝意识里残留的、厚重的冰冷迷雾。

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战栗,并非寒冷,而是某种遥远记忆被狠狠撞动的回响,让臻多宝整个人恍惚了一下。

眼前的轮廓,奇异地与记忆深处某个早已模糊、却始终带着恒久暖意的影子重叠了——那是他的父亲。许多年前,在那些被疾病折磨得昏沉漫长的深夜里,那个如山般沉稳可靠的男人,就是这样沉默地守在他的病榻前。一只带着薄茧的、温热的大手会覆上他滚烫的额头,驱散梦魇。那眼神里,盛满了同样的、沉甸甸的担忧,以及一种令人无条件信赖的安稳力量。那份流淌在血脉中的、属于家族传承的浩然正气与守护之责,曾是他整个摇摇欲坠的童年里,唯一坚不可摧的堡垒。

久违了……

一股极其陌生、带着滚烫温度的暖流,混合着尖锐得如同冰锥刺入心脏般的痛楚,毫无预兆地、蛮横地冲撞着他冰封已久的心房。如同沉寂了千万年的极地冰盖,被一颗天外坠落的陨石狠狠击中。冰层深处发出细微的、几乎不可听闻的碎裂声,冰屑簌簌落下,激荡起的涟漪一圈圈扩散开去,搅动着那死水般冻结了太久的黑暗。

恐慌瞬间攫住了臻多宝。他猛地垂下眼帘,像被那温暖的光灼伤,不敢再看第二眼。那光太亮,太暖,让他无所适从,仿佛要将他在黑暗中浸染了太久的灵魂彻底暴露、焚毁。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痉挛般地攥紧了覆盖在身上的那件深青色劲装衣襟。布料粗糙的质感摩擦着掌心,上面还残留着赵泓的体温和尘土的气息。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然而内心,却已掀起了滔天的巨浪,剧烈地冲刷着他早已锈蚀的堤防。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他?!一个官府鹰犬,一个六扇门的捕头,一个本该是他复仇棋盘上注定要利用、也终将被舍弃的棋子!他身上的那份在黑暗中依旧不折的刚直,那份在重重迷雾中执着追索真相的韧劲,那份在他病发时笨拙却真实得刺眼的守护……这一切,都像一面冰冷澄澈的镜子,无情地映照出他自己那被仇恨彻底扭曲、被黑暗完全浸透、早已面目全非的灵魂。

一丝微小的、却足以致命的动摇,如同剧毒的藤蔓,悄然缠上了他复仇信念的磐石。那磐石曾坚不可摧,支撑着他走过尸山血海。复仇……是否真的要将一切,连同这偶然窥见、久违了的、如同父亲身影般的光明与温暖,都一同拖入那万劫不复的深渊?他真的要亲手斩断这黑暗中唯一可能的、通往光明的路径吗?

这个念头刚刚冒头,就如同一点火星溅入了滚油!

轰——!

比地穴更深沉的黑暗,比寒毒更刺骨的冰冷,瞬间反扑,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将他吞噬!眼前不再是跳跃的火光,而是瞬间被一片刺目的、黏稠的猩红覆盖——那是家族倾覆之夜的冲天大火!是亲人倒卧在血泊中、至死也无法瞑目的空洞双眼!是仇人站在火光与尸骸之上、那张狂得意扭曲到极致的狂笑!是无数个被蚀骨仇恨啃咬、在冰冷孤寂中辗转难眠、如同行尸走肉般的漫漫长夜!每一个画面,都带着滚烫的铁锈腥气,狠狠地烙印在他的灵魂上。

这缕光,再温暖,再像记忆中父亲的守护,也终究照不进他早已被鲜血浸透、被黑暗彻底填满的深渊!他是官,是庙堂秩序的爪牙,他的路,是煌煌正道,是阳光下的坦途。而自己的路,注定是幽冥鬼蜮,是尸山血海,是永无止境的沉沦!道不同,不相为谋!这点可悲的、微不足道的动摇,不过是懦夫的软弱!是对惨死亲人最无耻的背叛!

“咳……”一股浓烈的腥甜骤然涌上喉咙,被他死死地、用力咽了回去。胸腔里翻搅的痛楚几乎让他窒息。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尖锐的、几乎刺穿皮肉的剧痛来驱散那瞬间侵蚀骨髓的软弱和动摇。再抬起眼时,他眸中所有翻涌的惊涛骇浪都已沉淀下去,凝结成一片深不见底、冻结万物的寒潭。那份因病痛折磨而短暂流露的脆弱,被重新冰封,覆盖上一层比寒冰更坚硬的、拒人千里的冷酷疏离。

臻多宝挣扎着坐起身,每一个动作都牵扯着体内未散的寒意和剧痛,带来撕裂般的感受。他一把扯下盖在身上的那件深青色劲装,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粗暴的僵硬,仿佛那布料上残留的体温是某种肮脏的毒药。粗糙的布料摩擦声在寂静的破庙里骤然响起,刺耳地划破了短暂的、虚假的平静。

“多谢赵大人援手。”他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冷,甚至比以往更加冰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深处凿出来的,毫无波澜,听不出半点情绪,仿佛刚才那个在痛苦中蜷缩颤抖、在回忆的暖流中动摇的人,只是一个从未存在过的幻影。“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该走了。”他看也没看赵泓一眼,目光径直投向庙门外那沉沉的、无边无际的黑暗,仿佛那里才是他宿命唯一的方向,是唯一能吞噬他、也容得下他的所在。

赵泓拨弄火堆的手顿住了。枯枝悬在半空,尖端的一点火星无声地坠落。他抬起头,目光如实质般落在臻多宝脸上。跳跃的火光在那张冰冷决绝的侧脸上明灭不定,将那拒人千里的姿态映照得无比鲜明。赵泓清晰地捕捉到了对方眼中那瞬间复杂得令人心悸的变化轨迹——从初醒时的迷惘脆弱,到触动时的恍惚震动,再到此刻这刻意筑起、坚不可摧的冰封壁垒。

赵泓沉默着,嘴唇抿成一条刚硬的直线。他没有追问那诡异寒毒的根源,没有点破对方那显而易见的情绪风暴。他只是默默地、利落地站起身,一脚踏在那堆跳跃的火焰上,用力碾熄最后几簇顽强挣扎的火苗。橘黄的光晕彻底消失,浓重的黑暗瞬间合拢,将他们吞没,只留下呛人的焦糊味和几点微弱的、奄奄一息的暗红余烬。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低沉,没有任何起伏,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听不出任何情绪。他弯腰,捡起地上那件被臻多宝丢弃的外袍,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对方冰冷的体温。他动作自然地抖了抖灰,重新穿回身上,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在黑暗中格外清晰。然后,他不再看臻多宝,率先一步,高大的身影毫无迟疑地融入了庙门外那片浓稠得化不开的夜幕之中。

臻多宝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却奇迹般地压下了心口翻腾的腥甜和四肢百骸残留的酸软无力。他扶着旁边一根冰凉刺骨的朽木柱,咬着牙,用力站了起来。脚步依旧虚浮,如同踩在棉花上,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深入骨髓的寒意和疲惫。然而他的背脊,却挺得笔直,如同冰封悬崖上最孤绝的那块峭壁,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拒绝任何依靠的倔强。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入沉沉的、无边无际的夜幕。破败的河神庙被彻底遗弃在身后,连同那堆彻底冷却、只余灰烬的火堆。那短暂燃起的温暖,那无人道破、也再无人知晓的心湖暗涌与冰层裂隙,仿佛从未发生过。

夜风呜咽着卷过荒滩,冰冷刺骨。臻多宝跟了几步,脚下便是一个趔趄,膝盖一软,几乎要扑倒在地。他猛地伸手扶住旁边一棵枯死的老柳树干,粗糙的树皮硌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清醒。体内那股被短暂压下的寒流,似乎被这冷风一激,又开始蠢蠢欲动,在四肢百骸间缓慢地、阴险地渗透蔓延。

前方的赵泓脚步顿住了。他没有回头,宽阔的背影在稀薄的星光下如同一块沉默的礁石。他解下腰间悬着的一个不大的皮水囊,拔开塞子,没有喝,只是沉默地递向身后。水囊口在黑暗中微微晃动。

臻多宝看着那只伸过来的手,指节粗大有力,指腹和虎口覆着厚厚的茧子。他喉咙干得发痛,像有砂纸在摩擦。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渴望着那点清水。然而,那水囊上沾染的气息——汗味、尘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赵泓本身的、如同冷铁般的气息——却让他胃里一阵翻搅。刚刚在庙中被强行压下的、因那瞬间动摇而生的自我厌弃,再次尖锐地浮起。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硬生生别开脸,目光投向远处运河在黑暗中泛起的微弱水光,声音比夜风更冷硬:“不必。”

那只递水囊的手在半空中停滞了一瞬。赵泓没有收回,也没有再劝,只是手腕一翻,将水囊重新挂回腰间。塞子落下的轻微“噗”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他转过身,继续往前走,速度却明显放缓了一些,似乎在刻意迁就臻多宝虚浮的脚步。

运河浑浊的水流在脚下不远处发出单调的呜咽。废弃的小码头旁,拴着几条朽烂不堪、几乎散架的破船。赵泓的目光扫过,最终落在一艘相对还算完整的小舢板上。船身不大,勉强可容两人。

“走水路,”赵泓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比陆路快,也更隐蔽。”他没有征求臻多宝的意见,径直走向那艘小船,动作利落地解开那几乎要断裂的、湿滑的缆绳。绳索摩擦木桩,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臻多宝站在原地,夜风吹得他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寒意更深地渗入骨髓。他看着赵泓弯腰解缆绳的背影,那专注而有力的动作,那在黑暗中依旧清晰可见的、属于武者的利落线条……庙中那瞬间荒谬的暖意记忆,带着尖锐的刺痛再次袭来。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剩下更深的冰寒。

他没有反对。水路确实更快。他需要尽快离开这片区域,需要时间恢复,需要……远离这个让他心神不宁的源头。

赵泓解开了缆绳,将船拖近岸边。小舢板在浑浊的水流中轻轻摇晃。他先一步跨上船,船身猛地一沉,水波荡漾开去。他稳住身形,才朝臻多宝伸出手,那是一个准备拉他上船的姿势。

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点微光,恰好勾勒出赵泓伸出的那只手。掌心向上,手指微张,带着一种习惯性的、保护式的姿态。这个动作,再一次精准地戳中了臻多宝记忆深处某个开关——同样是父亲,在他年幼练功跌倒、狼狈不堪时,那只总是及时伸到他面前、宽厚温暖、带着令人安心力量的大手。

一股无法言喻的烦躁和尖锐的抗拒瞬间攫住了臻多宝。这该死的相似!这该死的、无处不在的提醒!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他没有理会那只伸出的手,甚至刻意避开了赵泓的目光,紧盯着摇晃的船舷。他强忍着体内翻腾的寒意和虚弱,左脚用力蹬地,身体前倾,试图凭借自己的力量跃上船头。

然而,被剧毒和寒症双重折磨的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脚下湿滑的泥滩让他发力不稳,跃起的高度远远不够。脚尖在船舷上滑了一下,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

“当心!”

一声低喝在耳边炸响。就在臻多宝即将狼狈地摔回冰冷的泥水里时,一只铁钳般的手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一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瞬间传来,将他失衡的身体硬生生拽了回来!

赵泓的动作快如闪电。在臻多宝身体后仰的瞬间,他原本伸出的手猛地变向,五指如钢箍般精准地扣住了臻多宝的手腕,同时脚下发力,腰身一沉,硬生生将对方失衡的身体拉向自己。臻多宝只觉得一股大力传来,身不由己地撞向前方。

砰!

臻多宝的胸口重重地撞在赵泓坚实的胸膛上,发出一声闷响。冰冷的河水溅起,打湿了他们的衣角和鞋面。臻多宝的鼻尖几乎撞上赵泓的下颌,一股强烈的、混合着汗味、尘土味和某种如同冬日松柏般的、属于赵泓本身的气息,霸道地涌入他的鼻腔。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两人以一种极其狼狈而紧密的姿态贴在一起。臻多宝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赵泓胸膛因发力而绷紧的肌肉轮廓,感受到那沉稳有力的心跳隔着两层湿冷的布料传递过来,感受到对方呼出的温热气息拂过自己的额角。手腕上,赵泓的手指依旧如铁钳般紧箍着,热度透过皮肤,灼烧般传来,与他体内的寒意形成冰火两重天的诡异感受。

这突如其来的、过分的接触,像一道惊雷劈在臻多宝的神经上!

他猛地抬头,正对上赵泓近在咫尺的目光。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映着一点微弱的星光,清晰地映照出他自己此刻的狼狈和惊愕。赵泓的眉头紧锁着,带着一丝尚未褪去的紧张和……审视?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要穿透他所有的伪装,直抵他此刻剧烈动荡、羞愤交加的灵魂深处。

“放开!”臻多宝几乎是嘶吼出声,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屈辱感而扭曲变形。他猛地发力,试图挣脱手腕上的桎梏。然而赵泓的手指如同生铁铸就,纹丝不动。臻多宝体内的寒流似乎被这剧烈的情绪彻底引爆,一股阴寒之气猛地窜上心口,他眼前一黑,喉头再次涌上腥甜,身体不受控制地再次晃了一下。

赵泓的眼神瞬间一凛。他清晰地感觉到臻多宝身体瞬间的僵硬和那陡然加剧的寒意。他不再犹豫,借着臻多宝挣扎的那一点力道,手臂猛地向上一提、一带,动作干净利落,如同甩上一件货物。

臻多宝只觉得一股大力传来,身体腾空,接着双脚便重重地落在了摇晃的船板上。巨大的惯性让他踉跄着向后跌去,眼看就要撞上坚硬的船舷。赵泓反应极快,另一只空着的手迅速伸出,在他后背猛地一撑,将他牢牢抵住。

“站稳!”赵泓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那只撑在臻多宝后背的手,掌心滚烫,隔着湿冷的衣料,仿佛一块烙铁。他迅速松开了紧握着臻多宝手腕的手,仿佛那是什么烫手山芋,同时身体不着痕迹地向后退开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那过于危险的距离。

臻多宝背靠着船舷,急促地喘息着。手腕上被紧握过的地方传来一阵阵钝痛和灼热感,后背被撑过的地方更是如同被火燎过。他死死盯着赵泓,琥珀色的眸子里翻涌着冰冷的怒意、狼狈的羞愤,还有一丝极力压抑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因那瞬间身体接触而产生的失控感。冰冷的河水浸湿了他的裤脚,寒意顺着小腿向上蔓延,却丝毫压不住他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

赵泓已经转过了身,背对着臻多宝,弯腰捡起了掉落在船板上的撑篙。他的动作依旧沉稳,但臻多宝却捕捉到他肩背线条一瞬间的僵硬,以及握紧撑篙时指节泛出的青白色。

“坐稳。”赵泓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他不再看臻多宝,长篙用力一点岸边湿滑的泥地。小舢板猛地一晃,随即挣脱了河岸的束缚,悄无声息地滑入浑浊的、缓缓流动的运河主水道。水流立刻裹挟着小船,向下游漂去。

冰冷的河水拍打着朽烂的船身,发出空洞的回响。船身随着水流轻轻摇晃,每一次晃动都牵扯着臻多宝体内未散的寒意和方才剧烈情绪带来的眩晕。他背靠着冰凉的船舷,缓缓滑坐到湿漉漉的船板上,屈起一条腿,手臂搭在膝盖上,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湿冷的布料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阵寒意,却奇异地让他滚烫混乱的头脑获得了一丝喘息。

他需要这冰冷的隔绝,需要这黑暗的掩护,来梳理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情绪风暴。

手腕上残留的、被赵泓紧握过的灼热感,如同烙印般清晰。后背被抵住时那滚烫的掌心温度,更是挥之不去。这些陌生的、强硬的触感,混合着赵泓身上那股如同冷铁松柏般的气息,在他脑海里横冲直撞,粗暴地撕扯着他刚刚重新筑起的冰冷防线。

更让他无法忍受的是赵泓最后看他的那一眼。那眼神里没有嘲笑,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和……审视?仿佛他所有的狼狈、所有的挣扎、所有试图隐藏的脆弱和动摇,在那个男人眼中都无所遁形。这种被彻底看穿的赤裸感,比任何毒打都更让他感到屈辱和愤怒。

他用力攥紧拳头,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这熟悉的、自毁式的疼痛来驱散那些不该有的感受。然而,庙中那瞬间荒谬的“温暖”记忆,如同跗骨之蛆,又一次顽固地浮现——火光跳跃,赵泓沉默专注的侧脸,那守护的姿态……与父亲的身影重叠……

“不!”臻多宝在心底发出一声无声的嘶吼。恨意如同淬毒的藤蔓,瞬间缠绕上心脏,带来窒息般的痛楚。那些猩红的画面——冲天的火光、亲人死不瞑目的双眼、仇人狰狞的笑——再次排山倒海般涌来,将那一丝可耻的动摇彻底碾碎!那是软弱!是背叛!

他是臻多宝!他的路,注定只有复仇!任何阻碍,任何动摇,都必须彻底清除!包括……那个该死的、让他心神不宁的赵泓!

一股阴冷的戾气在臻多宝眼底凝结。他缓缓抬起头,从臂弯中露出一双眼睛,在浓重的夜色里,冰冷地、毫无温度地锁定了船头那个撑篙的背影。

赵泓背对着他,身形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挺拔。长篙在他手中沉稳地探入浑浊的河水,又带着沉重的水声提起,每一次动作都精准而有力,推动着小船在黑暗中平稳地顺流而下。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这单调的劳作中,对身后那道淬了毒般的冰冷目光毫无所觉。

运河两岸是无尽的荒滩和稀疏的芦苇荡,在夜色中只剩下模糊起伏的轮廓。远处,隐隐传来几声野狗的吠叫,更添荒凉。浑浊的水流裹挟着小船,无声地滑过沉睡的大地。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水流似乎变得湍急了一些,河道也略略收窄。几处模糊的灯火轮廓出现在右岸的远方,像黑暗中悬浮的几点萤火。那是一个规模不大的水陆码头小镇的剪影。

赵泓撑篙的动作放缓了,似乎在观察着前方的水路和岸边的灯火。水流推着小船,离那几点灯火越来越近。码头简陋的轮廓渐渐清晰,几艘稍大的货船黑黢黢地停靠在栈桥旁,像几头蛰伏的巨兽。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细微、却让赵泓瞬间绷紧神经的异响,混杂在单调的水流声中,从前方右侧岸边的芦苇荡深处传来!

那是某种锐器刮擦硬物的声音,极其短暂,又极其刻意,仿佛在传递某种信号!

赵泓握篙的手骤然收紧!他猛地回头,目光如电般射向臻多宝!

几乎在同一瞬间,臻多宝也抬起了头!他显然也捕捉到了那声异响,原本冰冷沉寂的眸子里,瞬间闪过一丝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凌厉光芒!两人目光在浓重的夜色中骤然相撞!没有言语,没有迟疑,只有一种在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近乎本能的警觉瞬间相通!

危险!

嗖!嗖!嗖!

数道尖锐的破空声撕裂了河面的死寂!几道细小的、闪着幽蓝光泽的黑影,如同从地狱射出的毒箭,从右侧那片茂密的芦苇荡中激射而出!目标直指小船上的两人!角度刁钻狠毒,完全封死了他们闪避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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