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殿门在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中缓缓开启,一道刺目的天光,如同冰冷的利刃,狠狠劈入偏殿的幽深腹地。光柱里,尘埃狂乱飞舞,映出四名影阁力士沉默如铁塔般的身影。他们抬着一副特制的简陋担架,上面那层薄薄的污秽麻布,几乎兜不住一具残破的躯壳。
臻多宝。
阳光吝啬地透过高窗的雕花棂格,将光斑切割成支离破碎的形状,无情地洒落在他身上。那已很难称之为一个完整的人体。枯槁,是唯一贴切的形容。皮肤紧贴着嶙峋的骨骼,呈现出一种败絮般的灰败色泽,深陷的眼窝如同两个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洞。数不清的新旧伤痕在这具躯体上纵横交错:暗红的烙印狰狞地扭曲着皮肤,深紫的鞭痕高高隆起,边缘泛着死白,青黑色的指印深深嵌入皮肉,仿佛恶鬼留下的爪痕。他仅着一件单薄破烂的囚衣,污秽得辨不出本色,黏腻地贴在身上,勾勒出每一根肋骨的轮廓,每一次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呼吸,都伴随着胸腔一阵不自然的、濒死般的剧烈起伏,暗红的血沫便随之从他破裂的嘴角不断溢出,无声地滴落在担架边缘。
死寂。一种足以将人碾成齑粉的死寂笼罩着整个偏殿。唯有殿柱旁,那精钢镣铐随着赵泓每一次沉重的呼吸而发出的、冰冷刺耳的“咔哒”摩擦声,以及担架上臻多宝那艰难得如同破旧风箱般、带着血沫气泡的喘息声,在这凝固的空气中撕扯。这静默本身,便是最彻底的暴力,是对生命最残忍的践踏。高俅端坐如石雕,嘴角凝固着一丝细微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冷笑,仿佛在欣赏一幅绝佳的风景。清流官员们面色铁青,藏在宽大袍袖下的拳头攥得指节发白,指甲深陷掌心。御座之上,年轻的皇帝脸色苍白,嘴唇紧抿,目光复杂地落在担架上那团不成人形的血肉上。下首的亲王眉头深锁,锐利的目光在臻多宝和高俅之间来回扫视。
力士将担架重重顿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一人上前,试图将臻多宝扶坐起来。就在那双戴着熟牛皮护腕的手即将触碰到他肩膀的瞬间,臻多宝那只枯瘦得只剩下骨头和一层薄皮的手猛地抬起,五指如鹰爪般死死抠住了担架粗糙的木缘!指节因那超越生命极限的用力而瞬间绷直、发白,甚至能听到细微的骨节摩擦声,紧接着,暗红的血珠从指甲缝和指腹被木刺划破的皮肤里迅速渗出,滴落在污秽的麻布上。
他喉头滚动,发出几声如同砂石在破铁罐里摩擦般的呛咳,更多的血沫涌出。他强行将咳意咽下,那深陷的眼窝里,两点微弱却异常执拗的光骤然亮起,如同两块投入寒潭深处的火炭,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焚烧一切的绝望力量,死死钉在了高俅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
“罪民…臻多宝…” 声音嘶哑破裂,每一个字都像钝刀刮过朽木,带着令人心悸的摩擦音,“叩见…天颜…” 每一次艰难的停顿,都伴随着胸腔剧烈的起伏和血沫的喷涌,但他死死压着,那目光中的火焰未曾熄灭半分。
殿内的空气骤然绷紧,仿佛拉满的弓弦。
“罪状一!” 臻多宝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陡然拔高,撕裂了死寂,带着一种濒死野兽的凄厉,“构陷忠良!赵泓将军…何罪之有?!” 他的身体因剧痛和极度的虚弱而剧烈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然而吐出的字句却清晰得如同冰珠砸落玉盘,每一个细节都精准地指向地狱的入口。
“影阁黑牢…高俅老贼指使…酷吏如狼…刑具如魔!” 他干裂带血的嘴唇哆嗦着,吐出令人骨髓冻结的名字,“‘披麻拷’!生剥人皮,涂以胶漆,裹以麻布!待其干透…撕!扯!…” 他嘶吼着那两个字,身体猛地一挣,仿佛那酷刑正施加在他自己身上,“皮肉…尽碎!筋骨…皆露!” 他喘息着,眼中是地狱的景象,“‘鼠弹筝’!钢针…透甲缝!刺入…十指连心!旋!拧!挑!…指骨…寸寸碎裂!”
极致的痛苦和愤怒在他残躯内轰然爆发!臻多宝发出一声非人的低吼,那只沾满自己鲜血的枯手猛地抓住胸前破烂的囚衣,用尽生命中最后残存的所有蛮力,狠狠向两边撕扯!
“嗤啦——!”
布帛碎裂的声音刺耳地响起。污秽的破布被撕开,露出他瘦骨嶙峋、伤痕累累的胸膛。就在那心口上方,一道巨大狰狞的伤口赫然暴露在所有人眼前!那绝非寻常刀剑之伤。伤口深可见骨,边缘皮肉翻卷,呈现出诡异的紫黑色,像是被某种特殊形状的凶器强行剜割过,伤口深处,隐约可见森白的骨茬!新生的肉芽和腐败的脓血交织在一起,散发出若有似无的死亡气息。
“此乃…‘剜心匕’所留!” 臻多宝的声音因剧痛而扭曲变调,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喷溅,“高俅老贼!欲以此刑…屈杀忠良!赵将军…身上…何止…百道!!” 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再次狠狠刺向高俅。
就在众人被这触目惊心的自残与指控惊得心神剧震之际,臻多宝那只撕开囚衣的手并未放下。他颤抖着,艰难地探入那道狰狞伤口边缘的皮肉之下!指尖抠挖着,带出丝丝脓血。猛地,他扯出一小块几乎被污血浸透、边缘破烂不堪的碎布!碎布上,用某种乌黑的炭灰,歪歪扭扭、力透布背地写满了蝇头小字——依稀可辨是人名和地点!那是在暗无天日的死牢里,他用磨秃的指甲,蘸着自己的脓血,在囚服最里层的内衬上,一笔一划刻下的地狱见闻,是通往真相的血路!
“人证…物证…皆在…其上!” 臻多宝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染血的碎布高高举起,如同举起一把燃烧着生命之火的血刃,指向殿中每一个权贵,“赵将军…清白…如山!高俅…构陷…如海!”
“罪状二!” 不待那染血的名单在所有人心中掀起滔天巨浪,臻多宝的声音再次拔高,如同残烛在熄灭前最后的疯狂燃烧,语速快得惊人,带着一种焚尽一切的决绝,“贪墨!军资!祸国殃民!”
他的眼神开始急速地涣散,瞳孔深处那点支撑他的火焰在剧烈摇曳,仿佛随时会被死亡的寒风吹灭。但他口中吐出的字句,却越发清晰、锐利,如同冰锥凿击着金殿的虚伪。
“边关将士…饥寒交迫…浴血…杀敌!” 他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几乎要从担架上栽倒,又被一股无形的意志强行拉回,“高俅…指使爪牙…以霉变陈粮…掺入…河沙石子…充作…军粮!” 他猛地伸出枯枝般的手指,并非指向高俅,而是带着一种洞穿虚妄的力量,狠狠指向殿外那象征繁华的汴河方向,“运抵边关…食之…腹如刀绞…骨立形销!遇敌…焉能不溃?!!”
他深吸一口气,那动作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带来一阵剧烈的抽搐,但他不管不顾,将所有的生命都灌注到那根指向殿外的手指和最后的嘶吼中:
“汴河!沉船!龙骨之下!万两!…不!数十万两!…雪花银!高俅…赃库!!”
“噗——!”
一口浓稠得发黑、带着内脏碎块的血,如同压抑了千年的火山熔岩,猛地从他口中狂喷而出!那黑红的血箭,在透过高窗的惨白阳光下,划出一道绝望而凄厉的弧线,最终狠狠砸落在光滑如镜、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
“咚!”
沉闷的声响。那滩黑血迅速在金色的地砖上蔓延开来,粘稠、污秽,边缘不规则地蠕动着,像一朵被强行扼杀在绽放瞬间的、来自地狱深处的绝望之花。花瓣狰狞地张开,贪婪地吞噬着地砖上那些象征祥瑞的云纹,将冰冷的金色染成一片刺目的污浊。浓烈的铁锈味混合着内脏腐败的腥气,瞬间压过了殿中原本若有似无的御香,粗暴地灌入每个人的鼻腔,宣告着一个生命正在以最惨烈的方式流逝殆尽。
臻多宝的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最后一根支撑的朽木,所有的力气随着那口黑血喷吐殆尽。他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头猛地向后一仰,重重地磕在担架坚硬的木板上,发出一声空洞的闷响。那如寒星般燃烧着不屈意志的双眼,此刻光芒急速地黯淡下去,瞳孔扩散,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灰败。他瘫软下去,只剩下胸腔还在进行着微不可察的起伏,每一次都伴随着喉间微弱如游丝、带着血沫气泡的“嗬嗬”声。如同一盏彻底熬干了灯油、灯芯焦黑蜷曲的残灯,在呼啸的寒风中,只剩下最后一丝随时会断绝的微弱火星,勉强维系着那具早已被碾碎的躯壳与这残酷人间的最后联系。
风中之烛,下一刻,便将彻底熄灭。
“嗬——!”
一声低沉压抑、如同受伤猛兽从喉管最深处挤出的嘶鸣,陡然从殿柱旁炸响!
赵泓!
四名影阁力士,个个魁梧如铁塔,筋肉虬结的手臂上青筋暴凸,正死死地将他按抵在蟠龙金柱之上。精钢打造的沉重镣铐,锁死了他的手腕脚踝,冰冷的金属深深勒入皮肉。他赤裸的上身,如同用刀斧在古铜色的岩石上劈凿而成,旧日战场上留下的纵横交错的刀疤箭创,与这些日子影阁黑牢中新添的无数紫黑淤青和绽开的皮肉鞭痕,交错重叠,构成一幅惊心动魄的蛮荒图腾。那是力量的囚笼,是施加于猛虎的枷锁。
当臻多宝以砂纸般的声音嘶吼出“披麻拷”、“鼠弹筝”时,赵泓全身虬结如老树盘根的肌肉骤然绷紧!每一块肌肉纤维都爆发出对抗重压的恐怖力量,瞬间鼓胀贲起,坚硬如铁!沉重的镣铐链条被这非人的力量猛地拉直、绷紧,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呻吟,坚硬的金属环扣与地面金砖剧烈摩擦,竟爆出一连串细碎刺眼的火星!火星四溅,在幽暗的殿角短暂地照亮了力士们惊骇紧绷的脸。
当臻多宝撕开囚衣,露出胸口那道狰狞可怖的“剜心匕”伤口时,赵泓那颗被愤怒和痛苦灼烧得快要爆炸的头颅,猛地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眸,如同两座被压抑了千年的火山骤然喷发,熔岩般炽热的怒火、刻骨铭心的悲痛、以及对那具残躯所展现出的不屈意志的无限敬意,熔铸成两道近乎实质的、狂暴的目光洪流,狠狠地、死死地钉在了臻多宝身上!
那目光是如此沉重,带着千钧之力。按住他肩臂的四名力士,竟同时感到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透过掌心传来,仿佛按住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即将挣脱束缚、毁灭一切的洪荒巨兽!一股源自本能的寒意瞬间窜上脊背,四人竟不由自主地齐齐后退了半步!
“嗬…嗬嗬…” 低沉的、如同困兽在铁笼中磨牙的咆哮从赵泓紧咬的牙关中不断挤出。他牙关紧咬,巨大的咬合力使得两侧腮帮的肌肉块块凸起,剧烈地颤抖着。一丝鲜红的血线,从他紧抿的嘴角缓缓渗出,沿着刚毅的下颌线蜿蜒流下,滴落在他剧烈起伏、伤痕累累的胸膛上,如同滚烫的烙印。
就在臻多宝耗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喷出那口象征绝望的黑血,嘶吼出“汴河沉船!龙骨之下!数十万两雪花银!高俅赃库!”的瞬间——
赵泓体内那股被仇恨、屈辱、悲愤和挚友以命相搏所点燃的滔天烈焰,轰然冲破了所有理智的堤坝!积蓄到顶点的狂暴力量,如同沉睡的地脉猛然翻身!
“吼——!”
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从他胸腔深处炸开!那不是人的怒吼,是龙吟九天,是困兽破笼的毁灭之音!
全身的骨骼在这极限的爆发下发出密集如炒豆般的恐怖爆响!他那如同古树般粗壮的右臂,肌肉贲张到极限,带着玉石俱焚、挣脱一切的决绝意志,猛地向斜前方一挣!
“嘣——咔!!!”
一声令人头皮炸裂、心胆俱裂的金属断裂巨响,如同惊雷般在死寂的金殿上空炸开!
连接他右手腕镣铐与脚下沉重脚镣之间的一根足有婴儿手臂粗细的精钢链环,竟被这股纯粹到极致的蛮横肉身力量,生生崩断!断裂的链环带着恐怖的动能,如同被强弩射出的攻城重箭,呼啸着旋转飞出!
“铛——!!!”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震耳欲聋!那半截断裂的沉重链环,狠狠地、深深地楔入了赵泓身后那根需要数人合抱的蟠龙金柱之中!坚硬的楠木柱身如同豆腐般被撕裂,木屑如同爆炸般四散激射!深深嵌入柱体的断链兀自剧烈地嗡鸣震颤,如同垂死巨兽的悲鸣!
巨大的反作用力让赵泓魁梧的身躯也猛地一晃。那四名按住他的力士更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超越认知的巨力掀得东倒西歪!
束缚被撕开一道裂口!
赵泓借着这股崩断枷锁的狂猛之势,右臂虽然仍被半截断链拖拽,但整个人已挣脱了完全的压制。他左腿猛地向前跨出一步,膝盖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单膝跪地,头颅却高高昂起,脖颈上青筋如怒龙般根根暴起,直欲破皮而出!
“嗷——!!!”
一声更加高亢、更加撕心裂肺、饱含着无尽悲愤、滔天怒火与不屈战意的长啸,从他洞开的胸腔中喷薄而出,直冲偏殿那高耸华丽的藻井穹顶!声浪如同实质的狂潮,汹涌澎湃地席卷整个空间。殿宇在颤抖!高窗的雕花棂格嗡嗡作响,殿顶覆盖的琉璃瓦片如同筛糠般簌簌抖动!悬挂的宫灯疯狂摇摆,烛火明灭不定!空气被这狂暴的声波搅动,形成肉眼可见的涟漪!这啸声,是濒死猛虎对猎人的最后咆哮,是九幽困龙挣脱枷锁的冲天怒吼!它瞬间压下了殿内所有的惊呼、抽气,甚至盖过了高俅那张正要张开、准备反咬的血盆大口!
这声震撼九重宫阙的长啸,是对臻多宝以命燃灯、血溅金砖的呼应!是对这污浊朝堂、对构陷忠良、对吸食民脂民膏的滔天罪行的控诉!更是向这殿中所有魑魅魍魉、向这腐烂世道发出的、最决绝、最狂暴的不屈战吼!
金殿在啸声中战栗。高俅脸上那副精心维持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冰冷面具,在赵泓崩断精钢锁链的瞬间,终于裂开了一道清晰的缝隙。他保养得宜的面皮猛地一抽,眼角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那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快、却被亲王锐利捕捉到的——惊骇。是的,那是超乎他权谋算计之外的、纯粹力量带来的原始恐惧。但当赵泓那撕天裂地的长啸冲霄而起,震得他耳中嗡嗡作响、杯中茶水漾出波纹时,那惊骇瞬间被更深的阴鸷和暴怒取代。
“妖人!疯子!”
高俅猛地一拍身前的紫檀木几案,震得笔架上的御笔一阵乱跳。他霍然站起,宽大的紫色蟒袍因这剧烈的动作而猎猎作响,手指戟指瘫软在担架上、仅剩游丝般气息的臻多宝,声音拔高,尖利得如同夜枭啼鸣,带着一种强行压制惊怒的扭曲感:
“好一个以自残之躯,行构陷之事的苦肉计!尔等江湖草莽,下九流的腌臜泼才!惯会些邪术幻法,惑人心智!这伤——” 他指向臻多宝胸前那道触目惊心的“剜心匕”伤口,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寒光,“焉知不是尔等为构陷本相,自行炮制?!这血书名单——” 他又猛地指向那块被臻多宝染血的手紧紧攥着、此刻已滑落在地的碎布,声音充满了刻毒的质疑,“更是滑天下之大稽!影阁死牢,铜墙铁壁,飞鸟难度!尔一个垂死废人,如何书写?分明是尔同党混入,栽赃嫁祸!欲借这疯癫狂徒之口,行倾覆朝廷之实!用心何其歹毒!”
他语速极快,字字如淬毒的钢针,射向臻多宝,更射向殿中每一个面露动摇的官员。颠倒黑白的语言毒刃,在他口中舞成了致命的幻影。
紧接着,高俅猛地转向单膝跪地、昂首长啸后胸膛剧烈起伏、嘴角溢血却依旧目光如刀死死锁定他的赵泓,声音陡然带上了一种仿佛痛心疾首、实则煽动性极强的悲愤:
“陛下!诸公请看!赵泓此獠!凶性毕露!本性难移!” 他的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指向赵泓崩断的镣铐和深深嵌入蟠龙柱的断链,“殿前崩枷!金銮长啸!此乃何地?!此乃天子驾前!此等狂悖凶徒,眼中可还有君父?!可还有半点国法天威?!他与其党羽,先是劫夺朝廷重犯死牢,刺杀朝廷重臣!如今更是在这煌煌金殿之上,逞凶犯驾!咆哮天颜!这不是谋逆是什么?!这不是造反是什么?!”
他猛地回身,朝着御座方向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哭腔般的颤抖,却字字清晰,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陛下明鉴!此等目无君父、凶残成性的狂徒逆党,若不立诛,以儆效尤!国法何在?!天威何存?!我大宋煌煌天朝,岂容此等魑魅魍魉放肆横行?!”
最后,他猛地直起身,袍袖一甩,脸上瞬间换上了一副饱受冤屈、忠贞被污的悲愤表情,将矛头再次对准那“汴河沉银”的致命指控:
“至于什么汴河沉银?荒谬!荒谬绝伦!” 他捶打着自己的胸膛,发出“咚咚”的闷响,仿佛那颗“赤胆忠心”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本相一心为国,夙夜匪懈,两袖清风,天地可鉴!此必是赵泓余孽,眼看劫狱刺相、构陷重臣之罪败露,为转移视线、混淆视听、掩盖其滔天重罪,抛出的惑众谣言!意在搅乱朝纲,动摇国本!陛下!诸公!莫要被这江湖妖人的苦肉计,和这凶徒狂悖的逞凶之态所蒙蔽啊!”
声泪俱下,捶胸顿足。那副忠臣蒙冤、痛彻心扉的表演,被他演绎得淋漓尽致,几乎要以头抢地。虚伪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煽动性的语言如同无形的网,试图将真相重新拖入浑浊的泥潭。
臻多宝瘫在担架上,身体只剩下偶尔无意识的细微抽搐。那口喷出的黑血在金砖上缓慢地、粘稠地扩散,如同他生命流逝的倒计时。他涣散空洞的眼眸无力地望着藻井深处繁复华丽的彩绘,那里有飞天的祥云,有威严的神只,却映不出一丝人间地狱的倒影。最后一丝维系的气息,在喉间发出微不可闻的“嗬…嗬…”声,如同残烛熄灭前最后一点摇曳的青烟,随时会彻底断绝。风中残烛,终至尽头。
赵泓被更多反应过来的影阁力士如同叠罗汉般扑上,死死地重新按倒在地。加固的精钢锁链带着冰冷的恶意,更加沉重地缠绕上他的四肢和脖颈,勒进皮肉,几乎要碾碎骨骼。他口中溢出的鲜血更多了,顺着下颌滴落,在金色的地砖上溅开一朵朵小小的、刺目的红花。但他胸膛的起伏依旧如同狂暴的风箱,那被压制住的头颅艰难地抬起,布满血丝、燃烧着地狱业火的双眸,依旧死死地钉在气息奄奄的臻多宝身上,又猛地转向正在“悲愤”表演的高俅。那目光,如同被锁链禁锢的远古凶兽,饥饿、狂暴,择人而噬!无声的咆哮在他眼中震荡。
高俅的反扑,毒辣、迅猛、直指要害。他巧舌如簧,将臻多宝的绝命血证污为“苦肉计”和“妖术”,将赵泓崩枷长啸的悲愤怒火扭曲为“谋逆铁证”,更将“汴河沉银”这指向他命门的指控,轻飘飘地打成“逆党惑众谣言”。清流官员们脸色铁青,怒火在胸中燃烧,臻多宝的血、赵泓的啸、那染血的名单、那指向汴河的指控,都如同惊雷在他们心中炸响。然而,高俅的反咬同样“有理有据”,影阁的森严、赵泓殿前失控的“事实”,都成了他颠倒黑白的支点。突破口在哪里?铁证在何方?没有当场拿住的人证物证,仅凭一个垂死江湖人和一个“凶性大发”的武将,如何扳倒这权倾朝野、深得帝心的老贼?一股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悄然漫上清流们的心头。刚刚被臻多宝和赵泓点燃的激愤,在金殿冰冷的现实和权谋的绞杀下,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胶着。
整个偏殿,如同一个巨大而华丽的炼狱熔炉。臻多宝肉体毁灭的惨烈与意志燃烧的璀璨,在他残破的躯壳上交织出最刺目的光与影;赵泓力量被野蛮束缚的狂暴与精神不屈爆发的悲壮,在锁链的铮鸣和无声的怒视中形成震耳欲聋的共鸣;高俅语言权谋的阴毒算计与鳄鱼眼泪的虚伪表演,则在金砖玉阶之上涂抹着最令人作呕的油彩。血腥气、金属铁锈味、汗水的酸馊、还有权力倾轧散发出的、无形却无处不在的腐臭,混合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浊流,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胸口。宋代宫廷的极致庄严——蟠龙金柱盘绕升腾,金砖地面光可鉴人,藻井彩绘繁复华丽——与眼前这赤裸裸的野蛮残酷:泼洒的污血、翻卷的伤口、冰冷的镣铐、崩断的锁链、无声的濒死、狂暴的压制——形成了触目惊心、撕裂灵魂的极致反差。
暴力,以最直接的血肉碾压,以最压抑的力量对抗,以最阴险的语言绞杀,在这象征最高权力的金殿之上,被渲染到了极致。
残烛将熄,那口吊着的气息,能否接上?困兽犹斗,那择人而噬的目光,会否引来彻底的毁灭风暴?毒舌狂舞,那颠倒黑白的反咬,能否最终得逞?御座之上,年轻的皇帝脸色苍白如纸,嘴唇紧抿成一条细线,复杂的目光在濒死的臻多宝、被死死按住的赵泓、和“声泪俱下”的高俅之间急速游移,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扣着龙椅扶手上冰冷的金漆龙首。下首的亲王,眉头锁得更紧,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扫过地上那滩刺目的黑血,扫过蟠龙柱上深深嵌入、兀自嗡鸣的断链,扫过高俅蟒袍袖口下那微微颤抖的指尖,最终,落回皇帝那写满惊疑与挣扎的年轻脸庞上。
窒息的僵局中,血火交织。亲王深吸一口气,那口带着血腥与铁锈味的空气,冰冷刺肺。他缓缓抬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