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三更茶馆”。
名字起得瘆人,生意却出乎意料的好。此刻虽未到三更,但天色已近黄昏,茶馆里已是人头攒动,喧闹非凡。汗味、劣质烟草味、廉价茶水的苦涩味、跑堂伙计的吆喝声、茶客们高谈阔论或窃窃私语的嗡嗡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底层市井的喧嚣与浑浊。
靠近角落的一张油腻腻的方桌旁,坐着一个“货郎”。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头上戴着顶破旧的毡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身边放着一个半旧的货郎担,里面是些针头线脑、廉价的胭脂水粉和粗糙的泥偶玩具。他慢条斯理地啜饮着粗瓷碗里浑浊的茶水,目光却如同最隐晦的探针,不动声色地扫视着整个茶馆,尤其是那些穿着体面些、却又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茶客。
此人正是易容后的臻多宝。根据疤脸刘的供述,“鬼手张”在销声匿迹前,最常出没的地方就是城西这一带,尤其喜欢在“三更茶馆”打听消息或与人接头。慈恩堂旧址就在附近,已成一片断壁残垣的荒地。
他已经在茶馆坐了快一个时辰,耐心地观察着每一个进出的人。目标尚未出现,但一种职业的警惕让他察觉到,茶馆里似乎多了几双游移不定的眼睛,像是寻找猎物的鬣狗。是影阁的暗哨?还是冲他来的?
就在这时,茶馆门口传来一阵更大的喧哗。几个敞着怀、露出胸口狰狞刺青的彪形大汉,簇拥着一个尖嘴猴腮、穿着绸衫却掩不住一身痞气的干瘦男人走了进来。那干瘦男人一脸的得意洋洋,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骂咧咧,显然是刚赢了钱或者讹诈得手。
“赖三爷,您老今儿手气真旺!”
“那是!也不看看爷是谁?城西这一片儿,谁敢不给咱赖三爷面子?”
“老板!上最好的茶!再来几碟点心!记爷账上!”那干瘦男人——赖皮三,大大咧咧地往中间一张空桌一坐,翘起了二郎腿。
跑堂伙计显然认识这位瘟神,敢怒不敢言,陪着笑脸赶紧去张罗。
赖皮三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茶馆里扫视,带着一种小人得志的睥睨。当他的目光扫过角落里的“货郎”时,起初并未在意。但下一秒,他的目光猛地顿住了!
那个货郎…那个低头喝茶的侧影…那微微低着头时,脖颈与下颌连接的弧度…尤其是,那货郎似乎因为思考什么难题,无意识地将左手拇指和食指放在粗糙的桌面上,极其轻微地捻动了几下——这个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小动作,如同惊雷般在赖皮三的记忆深处炸响!
十几年前,臻府那间宽敞明亮、飘着墨香的书房里,那个总是穿着锦缎长袍、面容清俊的小少爷,每当被教书先生考校功课或者思考棋局时,就喜欢这样无意识地捻动他那块温润的羊脂玉扳指!
这个动作,这个侧脸的轮廓…虽然眼前的人皮肤粗糙蜡黄,穿着破烂,但那骨子里的东西…错不了!
赖皮三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的恐惧!他像见了鬼一样,猛地从凳子上弹了起来,失声尖叫道:
“臻…臻少爷?!”
声音虽然不大,但在嘈杂的茶馆里,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臻多宝旁边几桌的茶客,以及赖皮三身边的几个混混,都下意识地循声望了过来!
臻多宝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猛地抬头,帽檐下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精准地锁定了那个一脸惊恐的干瘦男人——赖皮三!当年臻府后厨那个偷鸡摸狗、被他父亲打过板子后赶出府去的帮工!
该死!千算万算,没算到会在这里撞见这个早已遗忘的小人!更没想到,自己这个在极度专注或紧张时才会无意识流露的小习惯,竟然成了致命的破绽!
赖皮三喊出口的瞬间就后悔了,他惊恐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神慌乱地四处乱瞟,当对上臻多宝那冰寒刺骨、杀意凛然的目光时,他吓得魂飞魄散!几乎是连滚爬爬地转身,推开身边的混混,发疯似的冲出茶馆,消失在暮色渐浓的街道上!他要去告密!只有告密才能保住自己这条小命!
茶馆里短暂的安静后,又恢复了嘈杂。但臻多宝清晰地感觉到,那几双原本游移不定的眼睛,此刻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瞬间聚焦在了他的身上!其中一人,已经悄悄起身,快步走向门口,显然是去报信了!
暴露了!彻底暴露了!
臻多宝没有丝毫犹豫!就在赖皮三冲出去的刹那,他手腕一抖,一枚边缘磨得锋利的铜钱如同闪电般射出!
啪!
茶馆中央悬挂的那盏最亮的油灯应声而灭!整个茶馆瞬间陷入一片昏暗和更大的混乱!
“啊!灯怎么灭了?”
“谁?谁干的?”
“我的钱袋!有小偷!”
“别挤!踩着我脚了!”
惊呼声、叫骂声、桌椅碰撞声响成一片。臻多宝如同一条滑溜的泥鳅,在混乱的人流中左冲右突,撞开挡路的人,以最快的速度冲出茶馆,向着慈恩堂旧址那片荒地的方向亡命狂奔!他必须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在影阁的大批杀手合围之前,找到可能的藏身之处或者…杀出一条血路!
然而,影阁的反应速度快得超乎想象!
“血鸮令!最高级别!目标:臻家余孽!画像特征已下发!格杀勿论!赏金万两,晋升三级!”冷酷的命令通过信鸽、快马和秘密渠道,如同瘟疫般瞬间传遍了京城及周边所有影阁的据点。
无数蛰伏的阴影被激活!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从四面八方向着城西这片区域疯狂汇聚!屋顶上,巷道里,阴影中…一道道鬼魅般的身影急速掠过,目标明确——臻多宝!
臻多宝在迷宫般的小巷中狂奔,心脏狂跳如擂鼓。他能清晰地听到身后越来越近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脚步声和衣袂破风声!前方巷口,两个手持淬毒短匕的杀手已经包抄过来,眼神冰冷嗜血!
“臻公子,别跑了,留个全尸不好吗?”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从侧上方传来,一个手持链子镖的杀手如同大鸟般从屋顶扑下!
臻多宝眼中厉色一闪,猛地一个矮身翻滚,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兜头罩下的链子镖和前方刺来的毒匕!同时,他双手连扬,数点寒星激射而出!
“啊!”“呃!”
两名堵路的杀手闷哼一声,捂着咽喉或眼睛倒地,瞬间毙命!臻多宝的暗器,见血封喉!
但这一耽搁,更多的杀手已经围了上来!五名!整整五名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的影阁精锐,将他堵在了一条狭窄的死胡同里!冰冷的刀锋在暮色中闪烁着死亡的寒光,封死了他所有退路!胡同口,还有更多的黑影在晃动!
臻多宝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喘息着。他的左臂被链子镖的锋刃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染红了半截衣袖。右腿也挨了一记重踢,钻心地疼。易容下的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全是冷汗,但眼神却如同受伤的孤狼,燃烧着不屈的火焰。他手中扣着最后几枚毒蒺藜,这是最后的挣扎。
“束手就擒吧,臻公子。‘烛龙’大人想见你一面。”为首的一名杀手,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的刀疤,声音如同砂纸摩擦,正是之前在胡同口指挥围堵的头目。
臻多宝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眼神冰冷而嘲弄:“想见我?让他自己爬过来!”
“找死!”刀疤脸眼中杀机暴涌,一挥手,“上!死活不论!”
五把钢刀,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如同五道死亡的闪电,从不同的角度,向着臻多宝全身要害劈斩而下!封死了他所有闪避的空间!眼看就要将他斩成数段!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
一声如同惊雷般的暴喝在胡同口炸响!一道深蓝色的身影,如同撕裂夜幕的闪电,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狂飙突进!刀光乍起,如同银河倾泻!
铛!铛!铛!铛!铛!
五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几乎在同一瞬间爆发!火星四溅!
那五把劈向臻多宝的致命钢刀,竟被一柄样式古朴、却蕴含着无匹力量的横刀,硬生生全部格挡开来!巨大的力量震得那五名杀手手臂发麻,攻势瞬间瓦解!
来人横刀立马,如同一座巍峨的山岳,死死挡在了浑身浴血的臻多宝身前!他穿着普通的深蓝色劲装,脸上带着风霜和难以掩饰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如同燃烧的星辰,爆发出骇人的光芒和…一种不容亵渎的凛然威严!
正是赵泓!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在密信被取走后,瞬间冲破了刑部的软禁,不顾一切地赶来了!
“赵…赵泓?”臻多宝看着眼前这熟悉又陌生的背影,声音因为震惊和失血而微微颤抖。他没想到,赵泓会在这个时刻,以这种方式出现!
“赵泓?!你竟敢越狱?!”刀疤脸看清来人,又惊又怒,“正好!一并拿下!上!”
更多的杀手从胡同口涌入,加上之前的五人,足有十几人之多!他们将狭窄的胡同堵得水泄不通!刀光剑影,杀气冲天!赵泓虽强,但带着一个重伤的臻多宝,面对十几名影阁精锐的围攻,形势瞬间危急到了极点!
赵泓眼神冰冷,手中横刀舞动如风,将臻多宝牢牢护在身后。他的刀法大开大阖,刚猛无俦,每一刀都带着玉石俱焚的气势,竟暂时逼得杀手们无法近身!但双拳难敌四手,他身上也瞬间添了几道血口,深蓝色的劲装被鲜血浸透!
臻多宝咬着牙,将最后的毒蒺藜射向试图偷袭赵泓侧翼的杀手,又用一把藏在靴筒里的匕首,险之又险地格开一把刺向他肋下的短剑!但他失血过多,眼前阵阵发黑,动作越来越迟缓。
“赵大人!何必为了一个钦犯搭上性命?”刀疤脸一边指挥围攻,一边试图瓦解赵泓的意志,“放下他,或许还能有条活路!否则,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赵泓一刀劈退两名杀手,厉声喝道:“本官行事,何须向尔等魑魅魍魉解释!今日,谁想动他,先踏过赵某的尸体!”
“冥顽不灵!杀!”刀疤脸彻底失去耐心,眼中杀机爆闪,亲自挥刀加入了战团!他的刀法刁钻狠辣,招招致命,与另外几名好手配合,顿时让赵泓压力倍增!
眼看赵泓和臻多宝就要被淹没在刀光剑影之中,臻多宝甚至已经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生死一线的绝境!
赵泓眼中猛地闪过一丝决绝!他拼着硬挨了刀疤脸一记势大力沉的劈砍(肩甲碎裂,鲜血迸溅),借着这股冲力,猛地后退一步,一把扯下了腰间那枚他一直贴身佩戴、看似普通的旧玉佩!
他将玉佩高高举起,对着疯狂扑来的刀疤脸和一众杀手,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如同龙吟般威严而肃杀的怒吼:
“‘潜渊’在此!皇命所系!尔等魑魅魍魉,谁敢上前?!!”
声音如同惊雷,在狭窄的胡同里滚滚回荡!
那枚被高举的玉佩,在胡同口透进来的最后一抹天光以及周围火把的映照下,发生了奇异的变化!原本看似普通的温润玉质,此刻竟隐隐透出一种内敛的、仿佛来自深海的光泽!玉佩边缘那道极其细微的天然云纹,在光线的折射下,竟清晰地显现出来,并且仿佛活了过来,化作了一条威严盘旋、欲破渊而出的龙形暗影!更让人心惊的是,在玉佩的背面,一个极其古老、繁复、象征着某种至高无上血脉与权威的徽记——一个只有大夏皇室最核心成员和少数传承悠久的古老世家才认识的徽记——清晰地浮现出来!
“潜渊?!!”
正准备扑上的刀疤脸,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整个人瞬间僵在了原地!他死死地盯着赵泓手中那块在光线下流光溢彩、龙纹徽记清晰的玉佩,脸上的刀疤因为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而扭曲着,眼中充满了骇然欲绝的神色!
“潜渊令?!怎么可能?!你是…你是…?!”
他身后的杀手们也被首领这突如其来的惊骇反应震慑住了,攻势戛然而止,茫然地看着那块散发着神秘威严气息的玉佩,又看看面如死灰、惊疑不定的首领,一时竟无人敢再上前一步!
胡同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粗重的喘息声。赵泓手持玉佩,如同擎着神明的权杖,尽管浑身浴血,摇摇欲坠,但那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却让所有影阁杀手心生寒意,不敢逼视!
底牌掀开,石破天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