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泓府邸的书房,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紫檀木的书案上,那方端砚里的墨汁已经干涸。赵泓端坐在太师椅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他手中拿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字里行间,而是穿透窗棂,落在庭院中那株在深秋寒风中萧瑟的梧桐树上。
他的官服穿戴得一丝不苟,但眉宇间笼罩的阴霾,却比窗外的天色更加沉重。王猛传来的消息,只是冰山一角。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张无形的巨网正在他周围快速收紧。同僚躲闪的目光,上司看似关切实则疏离的询问,案头堆积却被刻意拖延批复的公文…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事实:他正在被孤立,被边缘化。
突然,前院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管家赵福惊慌的阻拦声和粗暴的呵斥。
“刑部办案!闲杂人等退避!”
“赵大人!赵大人!请您出来一下!”
书房的门被猛地推开,赵泓的心腹长随赵安脸色煞白地冲进来:“老爷!不好了!刑部…刑部的人闯进来了!说是…说是奉旨查案!”
赵泓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卷,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他站起身,整了整官袍的衣襟,步履沉稳地走出书房。
前院已经站满了身穿刑部皂隶服色的衙役,个个面色冷峻,手按腰刀。为首的是刑部侍郎钱益的亲信,主事周正。周正面无表情,手中高举着一份盖有刑部大印的文书。
“赵大人,”周正的声音平板无波,带着公式化的冷漠,“奉部堂大人令,因有人举报大人府中藏匿巨额不明财物及通敌密信,特来搜查取证!得罪了!”他一挥手,“搜!”
衙役们如狼似虎般冲入各个房间,翻箱倒柜之声不绝于耳。瓷器碎裂声、家具倾倒声、女眷压抑的惊呼哭泣声…瞬间打破了府邸的宁静。
赵泓静静地站在庭院中央,背对着混乱的正堂,目光依旧落在梧桐树上飘落的枯叶上。阳光透过云层缝隙,在他深蓝色的官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平静得近乎冷酷。唯有他负在身后、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的手,泄露着内心翻腾的怒火。
管家赵福老泪纵横,想上前理论,被赵泓一个眼神制止。
混乱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周正一直盯着赵泓,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丝惊慌或破绽,但最终失望了。
“大人!找到了!”一个衙役兴奋地从赵泓卧房的床榻暗格里,捧出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匣。
周正快步上前,打开木匣。里面赫然是厚厚一叠面额巨大的银票,粗略估计不下万两!还有几封用火漆密封的信件。
“赵大人,这是何意?”周正拿起一封拆开的信,抖开信纸,上面赫然是与一个落款为“黑鹞”的“敌国密探”商讨如何利用漕银失窃案扰乱大夏经济、传递京城布防图的“密信”!字迹模仿得颇为神似赵泓的笔锋。
赵泓终于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那些“证据”,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眼中是洞悉一切的嘲讽:“栽赃陷害,手段倒是娴熟。只是,未免太拙劣了些。” 他看到了,那模仿的笔迹虽然形似,但在几个关键转折处的细微习惯上,露出了破绽。这印证了他的猜测,影阁在刑部内部,也有相当深的钉子。
“是否栽赃,自有公论!”周正脸色一沉,收起信件和银票,“赵泓,你身为朝廷命官,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来人,请赵大人回刑部衙门,配合调查!即日起,暂停一切职务!”
“老爷!”赵福和几个忠仆悲呼。
赵泓抬手,示意他们安静。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生活了多年的府邸,目光扫过惊慌失措的家人,最终落在周正脸上,声音依旧平稳:“本官,问心无愧。带路吧。”
他没有反抗,任由两名衙役上前,一左一右“护送”着他,走出了府邸大门。门外,围观的百姓指指点点,昔日“神捕”的光环轰然碎裂,取而代之的是“贪官”、“内奸”的窃窃私语和鄙夷目光。赵泓挺直脊背,目不斜视地踏入囚车般的官轿。
他被暂时软禁在刑部衙门后院一处清冷的厢房内,形同囚徒。窗户被钉死大半,门外有兵丁把守。案头只有清茶一盏,冷饭一碟。
夜,深沉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赵泓没有睡。他坐在冰冷的床榻上,手中摩挲着那枚温润的旧玉佩。玉佩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弱而柔和的光泽,边缘那道天然的云纹仿佛在缓缓流动。这是他生母留给他唯一的遗物,也是他身世秘密的唯一凭证。
窗棂缝隙透进的月光,在地上投下一条惨白的光带。赵泓的目光落在光带旁的地面上,那里,他用指甲在不起眼的角落,刻下了两个小小的字:“烛”、“幽”。代表着影阁内斗的两派。
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忠于职守? 继续追查影阁,意味着将臻多宝这个“朝廷钦犯”推向更危险的境地,意味着彻底与影阁及其背后的朝中势力决裂。他的恩师、挚友、甚至远房亲戚,都可能像今日府中女眷一样,遭受无妄之灾。他自己,更是万劫不复。放弃追查,明哲保身,或许还能在影阁的“恩赐”下,保住一条命,甚至可能官复原职?但那意味着对臻家一百三十七口冤魂的彻底背叛,意味着真相永远沉埋,意味着他赵泓此生都将活在良知的谴责之中!
保护臻多宝?追求真相? 那个背负血海深仇、满身是谜的少年,他精于算计,手段有时近乎冷酷,但他心中的痛苦和执着,赵泓能感受到。他的易容术、他的布局、他拼死带回的线索…都是揭开真相的关键。若放弃他,不仅是见死不救,更是亲手掐灭了为臻家翻案、将影阁连根拔起的最后希望。但保护他,就意味着彻底站在朝廷和影阁的双重对立面,成为真正的“孤臣”,甚至“反贼”!
两种选择,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反复炙烤着他的灵魂。恩师府邸前那柄染血的匕首,年轻同窗被打成重伤后留下的警告纸条…亲友的安危,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臻多宝在义庄中盯着“烛”字时那刻骨的眼神,老烟枪在火海中最后的嘶吼…死者的冤屈和生者的执着,又在他耳边回荡。
“潜渊…潜渊…”赵泓无意识地低喃着玉佩上那道云纹的名字,这是他母亲临终前告诉他的。这枚玉佩,代表着一段被刻意尘封的皇室秘辛,也代表着一份沉重无比的责任和危险。一旦动用,再无回头路。
就在他内心天人交战、几乎要被这沉重的抉择撕裂时,窗棂的缝隙处,传来极其轻微的“笃笃”声,三长两短,反复两次。
是王猛!他用最隐秘的方式传递消息来了!
赵泓精神一振,立刻凑到窗边。一根极细的芦苇杆从缝隙中小心翼翼地探了进来。赵泓接过,从里面倒出一个用蜡封住的细小纸卷。
他迅速展开,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上面是王猛熟悉的笔迹,内容却让他瞳孔骤缩:
『大人万安!臻公子传讯:疤脸刘口供已得!关键人名:“鬼手张”!模糊地点:城西“慈恩堂”旧址附近!另,影阁内因“烛”、“幽”两派互相指责,摩擦加剧,云来轩守卫调动频繁,似有内讧之象。王猛顿首,盼大人早脱樊笼!』
鬼手张!慈恩堂旧址!
赵泓的心脏猛地一跳。这个名字他隐约有印象,似乎是十几年前京城一个手艺高超但行踪诡秘的销赃贼!如果疤脸刘的指认属实,这个“鬼手张”很可能经手过从臻家劫掠走的、某些不便出手的珍宝或…关键证据!
而影阁内部的混乱,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一瞬间,所有的犹豫、彷徨、恐惧,如同被狂风吹散的迷雾。赵泓的眼神变得无比锐利和坚定。他知道了自己的选择。
什么官位,什么前程,什么明哲保身!他赵泓生来就不是为了苟且偷安!他追寻的是朗朗乾坤下的真相,是沉冤昭雪的正义!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是万丈深渊,他也必须走下去!为了臻家的冤魂,为了惨死的老烟枪,为了那个在黑暗中独自挣扎了十几年的少年,也为了…自己心中那杆从未倾斜的“法”秤!
他不再犹豫,迅速走到桌边。桌上没有纸笔,只有冷掉的茶水。他蘸着茶水,在那冰凉的紫檀木桌面上,飞快地写下几行只有他自己和特定收信人才能看懂的秘密符号——这是直通大内、只有皇室最核心的暗卫首领才有资格启用的“潜渊密报”!
消息的内容简洁而沉重:『影阁确凿,根基深厚,渗透朝堂,构陷忠良。目标锁定“云来轩”。臣,赵泓,决意深入虎穴,恐有不测。若臣身死,请陛下密查刑部侍郎钱益、御史周廷栋及“烛龙”、“幽泉”二獠。玉佩为证。万望珍重社稷。』
写完,他毫不犹豫地摘下腰间那枚跟随了他二十多年的旧玉佩,将它紧紧包裹在写满密信的米纸中。这玉佩,是他身份的证明,也是他最后的底牌和…遗书。
他走到墙角,那里有一块看似严丝合缝的青砖。他手指在砖缝几个特定位置用力一按,青砖无声地弹开,露出一个仅容一物的小小暗格。里面空空如也,这是他从未启用过的、传递“潜渊密报”的终极渠道。他将包裹着玉佩的密信小心放入暗格,青砖复位,严丝合缝。
做完这一切,赵泓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回到床边坐下,闭目养神。窗外,天色依旧漆黑,但黎明前的黑暗,往往最为深沉。他知道,当这封密信被取走的那一刻,他就彻底斩断了与过去的一切联系,真正踏上了那条无法回头的孤绝之路。
停职的屈辱,亲友的安危,未来的凶险…所有的一切,都被他抛在了脑后。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出去!找到臻多宝!去城西慈恩堂旧址,揪出那个“鬼手张”!然后,剑指云来轩!
就在赵泓做出决断,准备迎接更猛烈风暴之时,臻多宝在仓库阁楼里,也通过王猛得知了赵泓被停职软禁的消息。
“赵泓…”臻多宝捏着那张传递消息的米纸,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愤怒、愧疚,还有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疯狂。赵泓的遭遇,像一把烧红的刀子捅进他心里。是他,将这位刚正不阿的“神捕”拖入了这万劫不复的深渊!
“影阁…好!很好!”臻多宝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他猛地站起身,眼中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火焰。他不能再等了!赵泓用前程和自由为他争取的时间,他必须十倍百倍地利用起来!
他再次扑到那张矮几前,拿出纸笔。这一次,他模仿的是“烛龙”派系某个中层头目的笔迹,伪造了一份详细的“抱怨记录”,记录中充斥着对“幽泉”派系“因循守旧”、“胆小怕事”、“处处掣肘”、“延误重要行动时机”的强烈不满和控诉,甚至暗示“幽泉”派系中有人可能被朝廷收买。
伪造完成后,臻多宝立刻动身,再次化身“钱五爷”,直接找上了被逼到绝路、躲在破庙里瑟瑟发抖的疤脸刘。
破庙里阴冷潮湿,弥漫着劣质酒气和绝望的味道。疤脸刘蜷缩在干草堆里,看到臻多宝进来,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猛地跳起,又想下跪。
臻多宝没给他机会,一步上前,如同铁钳般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他狠狠抵在冰冷的墙壁上!另一只手,亮出了一枚色泽温润、雕刻着古朴云纹的玉佩——正是臻家嫡系子弟才有的身份信物!
“看清楚!”臻多宝的声音如同来自地狱的审判,眼神凌厉得能刺穿灵魂,“我是谁?告诉我!十五年前的那个雨夜,你们在臻家,到底看到了什么?带走了什么?‘鬼手张’又是怎么回事?!慈恩堂旧址藏着什么?!说出来!否则,我现在就送你去见‘黑皮狗’!不,我会让你比落在‘黑皮狗’手里痛苦一百倍!”
死亡的恐惧和臻家玉佩带来的、源自灵魂深处的震慑,彻底击溃了疤脸刘的心理防线。他涕泪横流,裤裆一片湿濡,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饶…饶命…臻…臻少爷…我说…我都说…那晚…我们只负责抬尸体…冲地…但…但‘黑爷’…他…他从书房里…抱出来一个…一个紫檀木的小箱子…很沉…上面…上面有把奇怪的锁…后来…后来听说…是交给了‘鬼手张’…让他…让他处理掉里面的东西…或者…或者藏起来…我…我偷偷听‘黑爷’喝醉时提过一嘴…说东西…在…在慈恩堂旧址…地下…有…有暗格…鬼手张…他…他以前是慈恩堂的庙祝…后来…后来才做销赃的…”
臻多宝的手缓缓松开。疤脸刘瘫软在地,如同烂泥,大口喘着粗气,眼神涣散。
“滚!立刻带着你老娘,从南门出城!永远别再回来!”臻多宝丢给他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和一张船契,声音冰冷如刀,“再让我在京城看到你,死!”
疤脸刘如蒙大赦,抓起钱袋和船契,连滚爬爬地消失在破庙外的夜色中。
臻多宝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鬼手张!慈恩堂旧址!紫檀木箱!他离真相的核心,从未如此之近!但赵泓的困境,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他必须加快行动!他拿起那份伪造的“抱怨记录”,眼中寒光一闪,身影也迅速融入黑暗,如同捕猎前的幽灵,向着“幽泉”派系的某个联络点潜去。
风暴的中心,赵泓坐在冰冷的囚室里,等待着密信被取走的信号。而风暴的外围,臻多宝正带着刚刚获得的、用赵泓前程换来的关键线索,一头撞向更危险的漩涡。命运的齿轮,在黑暗的碾压下,发出刺耳的轰鸣,无可阻挡地向着那个致命的交汇点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