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钛合金门在身后彻底闭合，将第五层的一切声响与光线吞噬殆尽，仿佛斩断了与正常世界的最后一丝联系。门内，是另一个维度，一个被精心设计和隐藏的、纯粹为了吞噬生命与希望而存在的地狱前厅。
判官的身影在陡峭向下的金属阶梯顶端微微一顿，如同最精密的传感器，全面接收着来自下方深渊的一切信息。
气味是首先且最猛烈冲击感官的。门外闻到的只是预兆，门内才是气味的本体。高浓度消毒水的刺鼻氯味试图掩盖一切，却反而与浓烈的血腥、粪便的恶臭、伤口腐烂的甜腻腥气、恐惧催发的酸汗味，以及一种……类似屠宰车间处理下水的、难以言喻的脏器腥臊味混合发酵，形成一种粘稠的、几乎能用舌头尝到的恶心味道，死死糊在鼻腔和喉咙深处。空气湿冷，凝滞，沉重得如同浸水的裹尸布。
声音其次。哭泣声和呻吟声比在上面听到的更为清晰，不再是模糊的背景音，而是能分辨出是多个不同声线，属于孩子和成人，但都同样微弱、沙哑，充满了耗尽的绝望。金属碰撞声来自远处，像是铁笼开关，或是某种器械的移动。而那沉重的、有规律的脚步声……此刻听得更真切了，它缓慢、拖沓，带着金属鞋底敲击地面的质感，正在下方某条走廊巡逻。
视觉是最后适应的一环。只有暗红色的应急灯提供照明，光线微弱且跳动不定，将一切染上血色和不祥的阴影。阶梯陡峭，向下延伸十几米后拐向左侧，看不到尽头。两侧墙壁是冰冷的、未经修饰的钢板，粗大的管道和线缆束暴露在外，表面凝结着冰冷的水珠，不时滴落，在下方某处积水中发出单调而令人心焦的回响。
判官没有立刻行动，他抬起手，做出一个绝对警戒、无声行动的手势。他如同融入了阴影本身，悄无声息地向下移动，每一步都精准地避开可能发出声响的位置。他的感官放大到极致，分析着脚步声的远近和规律，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丝微弱的气流变化，判断着可能的监控探头位置。
夜莺紧随其后，她的动作同样轻灵，但脸色在红光下显得异常苍白，紧抿着嘴唇对抗着生理上的强烈不适。她手中的医疗箱此刻更像是武器，里面有限的资源是他们此刻唯一的医疗保障。
铁壁喘着粗气，巨大的身躯在这狭窄陡峭的阶梯上显得格外笨重。每一次迈步，左肩的剧痛都让他眼前发黑，几乎咬碎牙关。但他靠着纯粹的意志力压制着一切，完好的右手死死抓住冰冷的扶手，强迫自己跟上。地狱的气息没有让他退缩，反而像是对他怒火的最后淬炼，那双赤红的眼睛在黑暗中燃烧，搜寻着任何可以摧毁的目标。
魅影断后，她的身影在阶梯顶端一晃，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猫眼中偶尔反射的微红光点，证明着她正如同最警惕的守卫，监控着他们的后方以及上方那扇已经闭合的门。
判官在阶梯拐角处停下，身体紧贴冰冷的墙壁，微微探头向下观察。
下方是一个相对开阔的区域，像是一个简陋的调度平台。平台连接着三条狭窄的通道，通道深处依旧是一片昏暗的血红。平台的角落里堆放着几个巨大的、污秽不堪的塑料垃圾桶，那股强烈的腐烂恶臭正是从那里散发出来。墙壁上固定着一个简陋的金属桌，上面散乱地放着一些纸张、一个对讲机充电座，还有一个沾满污渍的咖啡杯。
最重要的，是那个脚步声的来源。
一个身影正在平台靠近右侧通道口的位置缓慢踱步。他极其高大壮硕，甚至略微超过铁壁，穿着一种简陋的、似乎是自制的粗糙金属护甲，覆盖着胸膛和肩部，护甲上满是暗红色的斑驳污渍。他头上套着一个肮脏的麻布头套，只露出两只毫无神采、近乎呆滞的眼睛。他手中拖着一把巨大的、令人胆寒的武器——那似乎是一把从工业机械上暴力拆下的巨大切割轮，边缘是狰狞的锯齿，轮轴被改装成一个简陋的长柄，被他单手拖在身后，锯齿与金属地面摩擦，发出“滋啦……滋啦……”的刺耳声响，不时迸溅出几点火星。
这是一个……怪物。一个被剥夺了人性，只留下纯粹暴力与服从的看门恶犬。
判官的目光迅速扫过平台，没有发现明显的电子监控设备，显然，“海王”对这里的隐蔽性和这个“守卫”足够自信。
他收回目光，看向身后的队友，用极低的声音和最简单的手语下达指令。
目标：巡逻者。
威胁：极高。力量型，武器破坏力极强。
铁壁眼中凶光一闪，重重地一点头，完好的右臂肌肉瞬间绷紧，青筋虬结。他甚至微微调整了一下呼吸，将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愤怒，都压缩在下一击之中。
判官如同鬼魅般滑下最后几级阶梯，他的脚步轻得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带动气流都微乎其微。就在那庞大的巡逻者拖着切割轮，转身背对阶梯口的瞬间，判官动了！
他如同离弦之箭，瞬间暴起！身体压低，几乎贴地而行，直扑对方的下盘！他的目的不是击杀，而是干扰和破坏平衡！
几乎在判官启动的同时，铁壁也动了！他如同愤怒的战象，沿着阶梯猛冲而下，巨大的脚步声再也无需掩饰！剧烈的运动让他肩头的伤口彻底崩裂，鲜血狂飙，但他仿佛毫无知觉，所有的意志和力量都凝聚在那只巨大的右拳之上！
巡逻者被身后的异响惊动，迟钝地转过身。他看到扑来的判官，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咆哮，试图抬起那沉重的切割轮。
太慢了！
判官已经贴近，手中的战术匕首如同毒蛇出信，不是刺向护甲，而是精准无比地狠狠扎入了他没有防护的膝盖后方腘窝！一扎即退，绝不恋战！
“嗷——！”巡逻者发出一声痛苦而愤怒的嚎叫，膝盖一软，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跪倒。
就在他身体前倾，头部暴露出来的瞬间！
铁壁到了！那凝聚了所有怒火与力量的右拳，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如同出膛的重炮，结结实实地轰在了巡逻者裸露的喉咙上！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清脆的骨骼碎裂声甚至压过了那声嚎叫！
巡逻者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拖着的切割轮“哐当”一声砸在地上。他套着头套的脑袋以一个极不自然的角度向后歪去，呆滞的眼睛瞬间充血凸出，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嗬嗬的漏气声从他破碎的喉管中传出，庞大的身躯摇晃了一下，然后如同被砍倒的大树，重重地向后栽倒，砸在金属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从判官启动到目标倒地，不过三四秒时间！
铁壁一拳轰出后，身体也因脱力和剧痛而剧烈摇晃，差点跟着摔倒，被及时冲下的夜莺一把扶住。他粗重地喘息着，汗水和血水浸透了全身，看着地上那具庞大的尸体，眼中只有冰冷的快意。
“清理完毕”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判官走到尸体旁，蹲下身，也快速搜查起来。他摸到巡逻者后腰硬物，扯出来一看，是一个巴掌大小、加厚外壳的军用级加密通讯器，随手插在腰间。
“鬼手，报告外部情况。”他低声对着团队的通讯器道。
“外部压力巨大！安保队伍正在系统搜查第五层！你们最多还有五分钟！不，可能更短！”鬼手的声音急促，“‘海王’的指令优先级极高，他们迟早会找到那扇门或者启动更高权限的强制开启！”
“监控呢？”
“底层网络物理隔绝！我找不到任何内部画面！一切靠你们自己！”
五分钟。或许更短。
判官站起身，目光扫过那三条通向未知黑暗的通道。那压抑的哭泣和呻吟声主要从中间和左侧的通道深处传来。
“分头搜索。铁壁，你和我，中间通道。夜莺，魅影，左侧。目标是寻找并确认‘货物’位置，尤其是孩子。保持通讯静默，非必要不开火。发现目标，立即报告。两分钟后，无论结果，在此汇合。”判官的指令清晰冰冷，不容置疑，“我们没有第二次机会。”
铁壁低吼一声，强行站直身体，跟着判官，毫不犹豫地冲入了中间那条散发着最浓烈血腥味的通道。
夜莺和魅影对视一眼，魅影一点头，身影率先没入左侧通道的黑暗中，夜莺紧握着她的手术刀和一支备用镇静剂，紧随其后。
中间的通道更像是一条屠宰流水线的传送带。两侧是一个个用粗大钢条和防弹玻璃隔开的狭小隔间。隔间内部沾满污秽，有些空着，有些……则残留着可怕的痕迹——凝固的血泊、散落的毛发、甚至一小段断裂的、细小的指骨。空气的味道在这里已经无法用语言形容。
铁壁的眼眸中的怒火几乎要化为实质喷涌出来，他的喘息粗重得如同破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在吞咽着痛苦和死亡的碎屑。判官的表情在红光下如同冰封的岩石，只有偶尔急速收缩的瞳孔，暴露着他内心同样汹涌的杀意。
他们快速向前推进，判官不断打出手势，指示着前方岔路和需要注意的角落。
突然，判官猛地举起拳头，示意停止！
前方通道右侧，一个隔间的门开着，里面有微弱的灯光透出，并且传来模糊的说话声！
“……这个匹配度很高，肾脏和肝脏都很健康……快点处理，‘海王’在催了……”
一个冷静到近乎残酷的男人声音。
然后是另一个略显紧张的声音：“可是……他的体温有点高，会不会有感染……”
“注射广谱抗生素和强效镇静剂。摘除后立刻进行灌注清洗和冷冻。时间不等人，外面肯定出大事了，我们必须在下船前完成这批‘新鲜货’的预处理！”
判官和铁壁的眼神瞬间碰撞，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那彻骨的寒意和爆燃的杀意！
摘除！预处理！
他们找到了！就在眼前！
判官对铁壁做了一个“强攻”的手势，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指了指门内，示意同时突入，第一时间控制或清除所有目标。
铁壁重重一点头，完好的右手猛地握紧了从死去守卫身上捡来的、沾满血污的战术手枪。剧痛和眩晕仿佛瞬间离他而去，只剩下最纯粹、最狂暴的毁灭欲望。
判官身体紧贴隔间外的墙壁，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计算着距离和角度。
就在他即将发出行动信号的瞬间——
“判官！左侧通道尽头！”夜莺极力压制却依旧带着一丝惊骇的声音突然通过微型通讯器传入他耳中，“……是牢笼！很多孩子！还有……活着的手术对象！守卫两人，正在……他们正在强行拖拽一个孩子出来！”
几乎同时，中间通道前方，那个敞开的隔间里，也传来了孩子的哭喊声和挣扎声！
突然，判官感到腰间一震，腰间巡逻者军用级加密通讯器屏幕亮起，上面一条刚刚接收、尚未阅读的信息，被系统自动翻译成了判官能识别的语言，冰冷刺目：
“通知：底层‘货物’处理程序启动。‘海王’令：一小时后，E区焚化炉，全部清理。”
“一小时后…E区焚化炉…”判官的声音如冰，每一个字都带着森然的寒意。他捏着通讯器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屏幕上那行冰冷的文字，仿佛带着无数冤魂的哭嚎，直刺眼底。
“妈的！这群畜生！”铁壁那边也传来了压抑着狂暴怒火的低吼。他正粗暴地扯开另一具尸体的工装上衣，在那守卫汗津津、布满刺青的胸膛上，一个奇特的图案在昏暗的光线下显露出来——那并非寻常的海盗骷髅或猛兽，而是一个由扭曲海蛇缠绕着骰子和扑克牌组成的诡异门扉形状！图案下方，还有一个潦草的数字编号：E-7。
铁壁用沾着油污的手指重重戳在那刺青上：“头儿！看这个！像不像一扇门？还他妈带编号！E-7！”
“海蛇之门…”判官的目光从通讯器屏幕移到那诡异的刺青上，冰冷的杀意几乎要化为实质，“通往地下赌场‘海蛇巢穴’的通行证…也是屠宰场的入口。” 他站起身，目光穿透弥漫的灼热蒸汽和钢铁丛林，投向更深、更黑暗的船体深处。引擎的轰鸣在他耳边仿佛化作了无数无辜者濒死的哀鸣。
“时间紧迫，”判官的声音斩断了弥漫的血腥和机器的咆哮，如同出鞘的利刃，“目标，E区。清除障碍，救出‘货物’。‘海王’…他的时间，到头了。”
他率先迈步，身影没入前方管道交织的阴影中，每一步都踩在引擎撼动甲板的沉重脉搏上，朝着那吞噬生命的黑暗巢穴，决绝而去。夜莺无声地从高处滑下，如影随形。铁壁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将那沉重的液压扳手再次攥紧，大步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