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三角的雨林,是活的。它贪婪地吮吸着每一缕阳光,蒸腾出浓稠得化不开的湿热。参天巨木的树冠在高处纠缠,编织成一张密不透光的绿网,将天空切割成零碎的、晃动的光斑。光线艰难地穿透下来,落在厚厚的腐殖质层上,蒸腾起一股带着甜腥和浓烈腐败气息的雾气。空气沉重得如同浸透了水的毛毯,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粘稠的液体,肺叶沉重。无处不在的蚊蚋形成恼人的嗡鸣云团,悍不畏死地扑向任何暴露的皮肤。更隐秘的威胁潜伏在脚下湿滑的苔藓和腐败的落叶下——带着致命毒牙的蛇,还有那些无声无息吸附上来的、吸饱了血就变得滚圆的蚂蟥。
凌风,或者说此刻的“判官”,便是这片活地狱中最沉默的幽灵。
他紧贴着一棵覆盖着厚厚苔藓和附生植物的巨大榕树板根,几乎与这古老而阴森的造物融为一体。他身上覆盖的并非制式吉利服,而是用就地取材的藤蔓枝叶、苔藓地衣和湿泥混合编织而成的伪装。每一片叶子,每一缕苔藓,都经过他精心的挑选和处理,颜色、质地、甚至附着水珠的角度,都与周遭环境达成了完美的和谐。汗水沿着他涂满伪装油彩的脸颊滑落,在紧绷的下颌线汇集,滴落在伪装服上,悄无声息地被吸收。他像一截腐朽的木头,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彻底融入了这片喧嚣又死寂的绿色深渊。
他的手中,是冰冷的钢铁延伸——一支精密国际Axmc狙击步枪。枪身同样覆盖着自制的伪装网,枪管被小心地用布条缠绕包裹,避免任何反光或热源暴露。此刻,这支价值不菲的杀人利器正发出极其细微、却足以让顶尖狙击手心弦绷紧的嗡鸣。枪托侧面的微型显示屏上,一行红色的警告文字固执地跳动着:
【湿度警告:87% - 膛内环境超限 - 精度可能受损】
凌风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如同一泓深不见底的寒潭。87%的湿度,意味着空气里几乎挤满了水分子。每一颗射出枪膛的子弹,都将在这粘稠的介质中承受比平时更大的阻力,速度衰减更快,弹道下坠更剧烈。湿热环境还会导致枪膛内部出现微小的凝结水汽,影响子弹发射的初始状态。
他微微移动,动作缓慢、轻柔,仿佛时间在他身上流淌得格外缓慢。透过高倍率狙击镜,1300米外的目标区域清晰地呈现出来。那是“蝰蛇”组织在金三角腹地的一个临时转运点,隐藏在一条浑浊溪流旁的高脚木屋群。几个持枪的武装分子懒散地巡视,一个穿着花衬衫、戴着墨镜的胖子正对着卫星电话大声咆哮着什么,唾沫星子在阳光下飞溅——目标,“蝰蛇”负责边境渗透的中层头目,差猜。
凌风的目光穿透瞄准镜,将整个世界压缩成一个精准的十字线。他的大脑高速运转,如同最精密的弹道计算机,将无数变量输入、运算、校准:
横风: 4级(约6-7米\/秒),方向东南,呈45度角作用于弹道。需要修正风偏。
湿度: 87%。这意味着空气密度更大,弹丸飞行阻力增加。弹道衰减系数需额外计算。凌风心中闪过公式:速度衰减增量 ΔV ≈ (湿度% - 50) * 0.00015 * V? * 距离(其中V?为子弹初速)。对于.338 Lapua magnum弹(初速约900m\/s),在1300米距离上,87%湿度带来的速度损失比标准环境(50%湿度)高出约35m\/s。这意味着更显着的弹道下垂。
地转偏向力(科里奥利效应): 北半球,向右偏转。目标位于正北方向,射击距离1300米。需要修正约2.7密位。
温度: 约32摄氏度。高温导致空气密度略低,部分抵消湿度影响,但仍需考虑。
角度: 目标位置略低于狙击点,存在俯角。弹道轨迹需相应调整。
每一次呼吸都经过精确的控制,胸膛的起伏几乎无法察觉。手指稳定地搭在冰冷的扳机护圈上,感受着扳机那微小的行程。汗水蛰得眼睛生疼,但他连眨眼的频率都降到了最低。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瞄准镜里的十字线,随着差猜那颗肥硕头颅的晃动而极其细微地移动。
差猜似乎骂累了,烦躁地挂断电话,摘下墨镜,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油汗,然后习惯性地朝旁边啐了一口浓痰。就是这一瞬间的停顿!
凌风的手指,如同被设定好的精密机械,在神经信号的精确传导下,向后施加了均匀、稳定、无可挑剔的压力。
砰!
声音沉闷,短促,被枪口高效制退器和消音器压缩成一声类似重锤敲打湿木头的闷响。这声音在雨林无处不在的背景噪音——虫鸣、鸟叫、树叶摩擦声、远处溪流的哗哗声——中,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在1300米外,差猜那颗肥硕的头颅,在墨镜重新戴上鼻梁的前一刹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花衬衫的领口瞬间被染成一片刺目的猩红。他脸上的烦躁和油汗瞬间凝固、破碎,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的麻袋,一声不吭地重重扑倒在泥泞的地面上。墨镜飞出去老远,镜片碎裂。
木屋旁的武装分子愣了一下,似乎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几秒钟后,惊恐的呼喊和杂乱的枪声才猛地爆发开来,子弹盲目地射向雨林深处,打得树叶簌簌掉落。
凌风没有去看结果。在子弹出膛的瞬间,他身体已经如同绷紧的弓弦般后坐,又瞬间恢复稳定。他的左手早已等在抛壳窗前,一个用厚实吸音棉自制的、内壁涂着消音涂层的黑色布袋稳稳地接住了那枚滚烫的、带着硝烟气息的弹壳。弹壳落入袋中,发出轻微的“沙”的一声,如同落叶归根。
没有一丝犹豫,没有任何留恋。他像一条融入水流的蛇,身体贴着巨大板根滑下,无声地消失在浓密得化不开的、如同墨绿色帷幔般的藤蔓和蕨类植物之后。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演练过千百遍。原地,只留下那棵沉默的巨树,以及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尽的、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硝烟气息,迅速被雨林浓重的湿气与腐殖质味道彻底吞噬。
几分钟后,距离伏击点更远的密林深处,一个穿着迷彩服、脸上涂着油彩、神色惊惶的通讯兵正对着加密步话机,声音因为恐惧而变调:
“蝮蛇呼叫巢穴!蝮蛇呼叫巢穴!差猜队长…队长他…头…头没了!重复,差猜队长被远程狙杀!不明狙击手!重复,不明狙击手!请求支援!请求最高警戒!”
步话机那头,短暂的死寂后,传来一个压抑着滔天怒火、如同砂纸摩擦般嘶哑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
“找!给我把他挖出来!一寸寸地搜!我要把他的脑袋挂在寨子门口!‘判官’…我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丛林深处,凌风的身影早已在错综复杂的绿色迷宫中穿梭远去,如同从未存在过的幽灵。只有那枚静静躺在消音棉布袋中的弹壳,和雨林深处传来的、充满了恐惧与暴怒的嘶吼,证明着刚才那场发生在1300米外、精确到毫厘的死亡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