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一年,十一月的第一天,雍亲王府上报:
雍亲王侧福晋甘氏于昨日下午诞下一女,后因血崩薨逝,终年二十岁。
雍亲王大恸,命以亲王妃,即嫡福晋之礼安葬。
雍亲王府 栖祥苑
柔则低垂着眼,面无表情地后躺在软枕上,听着外面传来的阵阵唢呐声,突然有些凄凉地笑了。
原来今天就是甘托雅下葬的日子啊...
亲王妃的规格,
也不知道,自己到时候有没有那个福分能享受到呢。
只怕王爷早就把她忘了吧,不然不会自回了京,就一步也没踏足过她的栖祥苑。
突然,喉头弥漫上一股痒意,柔则咳嗽了两声,却不想这一咳就停不下来,声音越来越大,惊到了守在外间芳如。
此时柔则已经咳得脸颊通红了。
“主子!”
芳如惊呼一声,忙小跑着走上前,接了一杯温水后,就坐到了柔则身边,打算让自己主子喝口水压一压。
却不想,温热的茶水还没递到唇边,柔则却突然推开芳如,趴伏在床边,随后,一大口暗红色的血液喷吐出来,染红了柔则苍白的唇齿,还溅到了一旁月白色的毛毯上,无端显出几分不详的气息。
“主子!”
芳如吓哭了,她扑过去跪在地上,不住地用帕子擦着柔则被血溅到的地方,垂着头,眼泪却一颗颗的滚落下来。
柔则趴在床边,大口喘着气,看着地上那一滩红艳艳的血,晃了晃神,然后慢慢地仰头倒下去,长叹一口气。
“芳如,不用擦了”
柔则轻声对着还跪坐在地,想要擦拭毯子上剩余血迹的芳如说。
“擦干净有什么用呢?”
“谁都知道,我快要死了。”
芳如却当作没听到似的,只用袖子用力地擦掉挂在脸颊的眼泪,继续低头沉默的干活。
一炷香后,屋内再次被收拾的干干净净,还点上了柔则最喜欢的香薰,再看不出之前的血腥污秽。
柔则靠在床榻间,静静地看着芳如忙碌的身影。
真好啊,芳如。
贴心又本分的芳如。
还有,芳萱,芳若。
真是对不住,
往后,我再不能庇护你们了。
“芳如...”
柔则开口,唤住了正打算退下去的芳如。
她柔柔地笑着,还是那么美丽清雅的模样,看着芳如询问的眼神,柔则慢慢说道:
“帮我把王爷请过来吧。”
“还有小宜”
“我想跟他们说说话。”
半个时辰后,恪战来到栖祥苑。
看到院中那棵光秃秃的梧桐树,脚步顿了顿,随后大步走向堂屋的方向。
“看来大乌拉那拉氏是真得要死了”
恪战平静的想,
“连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都没心思打理了。”
梧桐树的叶子落了满地。
室内,三个炉子热烘烘的熏着,小小的屋子温暖如春。
柔则身穿一身宽松雪白的寝衣,满头乌发用一根青玉梅花簪松松得绾起,小小的脸庞素白莹润,嘴唇却抹了层红艳艳的胭脂,宛若清澈的泉水中突然掉入的丰润石榴花,美得浑然天成。
连走进屋内的恪战都不得不承认,
她实在是很适合这样的装扮,于清新淡雅中滋生出极致的美艳。
柔则听到脚步声,扭头看了过来,随后微微起身,微笑道:
“王爷来了。”
恪战点点头,坐到了柔则的床边,看着自己的福晋。
成亲也三年多了,柔则的相貌却没什么变化,还是如新婚之夜的时候一样,
漂亮得惊人。
只是除此之外,恪战也再没有什么其它的评价了。
“身子可好些了?”
他轻声询问柔则。
柔则笑了笑,神色温柔,问出的话却不甚恭敬,
“王爷会希望妾身好起来吗?”
恪战听着,却没什么恼怒的意思,他倒是奇怪的能理解到柔则此刻的脾气,毕竟自己自回京后就再没来看过她了,
闻言也只可有可无地点点头,说:
“爷都行。”
恪战是真觉得无所谓,他又不是心理变态,喜欢看府里的妻妾有事没事的就死几个,在不影响自己前院正事的前提下,他给满院子的女人全养到老都可以。
更何况不管是柔则还是乌拉那拉氏,也实在没有那个能力可以影响或阻碍自己。
“你要是能撑住,就好好活”
“你活到什么时候,爷就养你到什么时候。”
要是熬得够久,说不定还能混两天皇后当当。
恪战心想。
柔则噎了一下,只觉得满心酝酿好的伤心悲情都没了说出口的欲望。
最后只能深深叹了口气,疲累道:
“怕是要辜负王爷厚爱,妾身的身子,确实是要撑不住了。”
“妾身知道您对我这个福晋有诸多不满,但看在咱们也做了三年结发夫妻的份上,临了前,还是厚颜请您来见见臣妾。”
柔则停了下来,轻轻喘了口气后,又道:
“您对甘妹妹情深,府中众人皆知,甘妹妹去后,你以嫡福晋之礼下令安葬她,本也无可厚非,只是不知,待臣妾去后,是否也有甘妹妹那样的福分呢?”
恪战理所当然地点头,
“这是当然,你是爷明媒正娶的嫡福晋,待日后,自然也应当是以嫡福晋之礼下葬的。”
柔则愣住了,过了一会儿,她犹豫地开口:
“可是...”
可是朝堂上的人怎么会同意有一前一后两个嫡福晋呢,还隔得那么近...
恪战自然看出柔则在想些什么,他摆摆手,认真看向柔则,郑重道:
“你放心,爷既说得出,就做得到。”
“百年之后,你或许和甘氏的牌位是一样的,但绝不会比她低一丝一毫。”
“任何的史书工笔,你都是爷的原配”
“我保证。”
柔则怔怔地看向恪战,半晌后,她垂下头,苦笑一声。
王爷啊王爷,真是...
明明有时候是那么的冷漠绝情,杀伐果断,好像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阻碍他向前的脚步。
明知她怀孕,依旧可以毫不犹豫地把她舍弃;
明知甘托雅最在意她的家人,却依旧要清算她的亲族。
可偏偏,他又好像有许多要坚持的底线和原则,给出的承诺也总是那么让人安心又信服。
使人不自觉得就想要敬重他,然后迷恋他。
又恨又敬,原是如此。
“多谢王爷。”
柔则轻轻向王爷俯首,声音低低的。
恪战点点头,没说什么,只转而询问:
“还有事吗?”
闻言,柔则青葱似的手指紧张地捏了下手下的被子,随后抬头,看着恪战的眼睛,语气温和道:
“有的”
“妾身临终前有个请求,恳请王爷准予。”
恪战没有忙着点头,只抬了抬下巴,平静道:
“你先说说看。”
柔则抿了抿嘴唇,开口道:
“待妾身去后,王爷可以将小宜扶正,让她做您的嫡福晋吗?”
柔则话落,屋内一时安静了下来。
少顷,恪战似是终于反应了过来,他挑了挑眉,神情怪异地打量着柔则,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柔则直起身,咳嗽了几声后,忙开口解释:
“小宜她妥帖细心,此前一直管着王府的庶务,还生育了乌春,更重要的是,她一心恋慕王爷...”
“好了。”
恪战抬手,阻止了柔则未说完的话,随后,他站起身,看向床榻上泪眼朦胧的柔则,紧皱着眉头道:
“本王不知道你怎么会突然有这样天马行空的念头,但先不说本朝从未有过侧福晋扶正的先例,就算是有,爷也不会把宜修扶为福晋的。”
宜修的能力,管理王府勉强还算是差强人意,但更多的,就不可能了。
更别提他登上高位后做他身边的那个人了。
“那乌春呢?”
柔则看着王爷,轻声呢喃,
“乌春怎么办?他如今有了哮症,又体弱不能习武,小宜如果不做福晋,又该怎么保护乌春呢?”
“这你不必管,乌春是爷心爱的长子,爷对他自有安排,会给他最好最合适的。”
恪战这么对柔则说道,语气平静又冷漠。
“你还有其它事吗?”
“没事儿爷就走了,你好好养病吧。”
说罢,恪战转身,拿起架子上的外氅,快步离开了柔则的屋内。
“恭送王爷。”
柔则喃喃说道,
她的手撑在床沿边上,看着窗外恪战的身影彻底在栖祥苑内消失不见,才慢慢抬手,拿起帕子擦了擦挂在脸上的泪珠,随后又擦掉了唇上的红色胭脂。
苍白得毫无血色的唇瓣显露出来,她整个人的气色瞬间萎靡下去。
柔则慢慢靠回到软枕上,神色平静。
“你都听到了?”
她转头对着外间的一处空地说道。
少顷,宜修穿着一身青绿色的旗装,从一扇朱红色的挂帘后缓缓走出,她脸色惨白,眼眶含泪,看向柔则的眼神,说不上是痛恨,还是难过。
几息之后,她颤抖着声音询问柔则:
“你找我来,就是为了让我听这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