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郡王府靠近前院的角落,有一个丁香小院,春季丁香花开的时节,这里遍布粉粉紫紫的小丁香花,香气扑鼻,美轮美奂,是一个纳凉赏景的好地方。
只是后来恪战让人给封了,不许人再往来这里。
小院里有一棵长得很粗壮的丁香树,树下有一个小小的坟包。
真得很小,说是小土堆也可以。
恪战席地坐在那个小土堆前,轻轻抚摸着立在面前的小石碑。
“爱女阿吉格之墓”
“对不起啊小阿吉格,阿玛这么久才来看你。”
高无庸跪在他身后,手上捧着一沓祭文。
那是恪战写给阿吉格的。
“今有吾女阿吉格,降世仅四朔。抚尔襁褓,余温尚存;忆尔笑靥,痛彻心髓。
......
思小女魂归渺渺,黄泉路冷,弱质何依? 念此肝肠寸断,五内俱焚。
......
今泣告诸天神佛,八方菩萨,恳请削其苦籍,勿使忧惧,令爱女阿吉格早登善道,来世可称心如意,福慧双增。
哀父恪战泣血顿首再拜!”
祭文被一张张地焚烧,映照着恪战温柔哀伤的眉眼,沉郁悲戚的氛围笼罩着这一方小角落。
端坐良久后,恪战突然出声询问:
“老爷子出什么事了?怎么听说连太医院的续命药方都用上了?”
高无庸低头回禀:
“据说是听到大阿哥身故的消息,再加之太子的事,急火攻心之下厥了过去,不过醒来后瞧着倒还好,具体是什么章程,奴才还没探听出来。”
恪战听着,顺手拔了阿吉格墓边新长出的的杂草,
“养心殿的探子也没送出来什么有用的消息?”
高无庸顿了顿,声音晦涩:“养心殿被梁九功把控严密,奴才派去的两个探子,都折进去了。”
说罢,低头冲着恪战请罪:
“都是奴才无用。”
恪战起身,拍了拍手上残留的泥土,面无表情地看着那棵高大的丁香树,
“不是你无用,是梁九功太能干了。”
末了,又叹息一声:
“他倒是个好奴才,可惜了”
可惜他的主子已经年老,再不能护着他了。
挡了路的奴才,就得死。
恪战走近高无庸身边,突然蹲下身,低头看向他的眼睛,玩笑似的询问,
“高无庸,你以后也会像梁九功对待皇阿玛这样,永远忠心你主子我吗?”
高无庸愣了一下,随后认真想了想,回答道:
“奴才应该会比梁公公做得更好。”
恪战就笑了,“你要是做得太好,爷以后的继位者也容不下你,那可怎么办呢?”
高无庸也笑了,神情沉静安然,头一次抬头看向恪战,语气郑重,
“我是主子爷的奴才,一辈子都是,活着的时候是,死了也是。”
“奴才只管您的事,别人容不容得下,关奴才什么事儿呢,您百年之后,奴才也自当追随您,只盼着那时候,到了地底下,您别嫌奴才腻烦就行。”
说起时下的人忌讳的生死之事的时候,他的神色也是安然自若的,并不在意,他知道自己的主子也不会在意。
果然,恪战哈哈哈地大笑,很是高兴的样子,先是重重拍着高无庸的肩膀,后又捏了捏高无庸的腮帮子,
“高无庸,你也是个好奴才!”
随后凑近他低语:
“你是比梁九功更忠心,更有用的好奴才。”
说完,恪战起身,又恢复了原本刚正沉稳的模样,他俯身看向高无庸,吩咐道:
“把养心殿周围的探子都撤出来吧,往后也不必再去送了,这种事,心急不来。”
他当日失去阿吉格的锥心之痛,如今,也成功让皇阿玛品尝到了。
算是扯平了。
“嗻”
高无庸再次俯下身,安静地领命。
朝露院
黑暗的帷帐内,甘托雅睡意昏沉,
恪战却还很精神的样子,侧撑着头,一遍遍抚摸着甘氏的眉眼,脸颊...
甘氏被摸得很痒,睡眼惺忪地看向恪战,以为他是半夜发癫,突然来了兴致,可她刚一搂过去,却又被推开了。
拒绝的意味明显。
甘托雅本能的清醒了过来,借着透进来的月光细细打量了一遍恪战,他的眼睛在小小的帷帐内亮得惊人,却并不含情欲。
她想了想,慢慢贴近恪战的肩膀,搂住了他的脖子,说悄悄话似的亲密:
“妾今日下午去书房给您送东西,苏公公却说您不在前院,也没来后院,您去哪儿了呢?”
这次,恪战没推开她,也开口回答了。
“爷去了丁香小院。”
甘氏想了想丁香小院是哪里,却发现没什么印象,疑惑道:
“那是什么地方?您去那儿做什么?”
恪战下巴抵着甘氏的头顶,眼睛盯着某处虚空,语气轻飘飘的,
“你应该不知道那个地方,也是,没人会跟你说的。”
“大多数人是不记得了,记得的,又不想说。”
“那里埋着爷的第一个孩子”
甘托雅突然打了个激灵,瞪大了眼睛,仰头看向恪战,
恪战突然笑了起来,神情温柔又怀念,缓缓对着甘氏讲述着她未知的往事。
“她叫阿吉格,是个小格格,也是我的长女。”
“四个月的时候,阿吉格得了风寒,夭折了。”
“我很生气,惩处了很多人,也杀了很多人。”
“其中就包括阿吉格的生母,宋氏”
甘托雅身子僵住了,搂着恪战的手也不自觉放了下来,恪战却仿佛没有察觉似的,自顾自说着话。
“她叫宋玥,是个汉人女子”
“她的性子,很怯懦,很胆小,见了我,连大声喘气都不敢。”
“就和如今的苗氏一样。”
恪战自己都很惊讶,他竟然还记得那个女子的名字。
“因为我打杀了她的贴身奴婢,她就吓病了,之后就死了。”
恪战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冷漠,仿佛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而不是为他辛苦生育了孩子的女人。
真奇怪,他不在意宋氏,却又全身心地爱着阿吉格。
人的情感真是没有道理。
“阿吉格死之后,我疯癫了一段时间,干了许多的荒唐事,皇阿玛生气,就罚了我。”
恪战突然将甘氏抱了起来,和他面对面相望着,他死死盯着甘托雅的眼睛,含着些愤怒的偏执,看得甘托雅心慌。
“很多人都说,爷以后还会有孩子的,有什么的呢,不过一个小格格罢了。”
“就算现在心痛,可又能心痛多久呢,毕竟满打满算,你们也才相处不到四个月而已。”
“可是你知道吗?我真得很爱她,”
“尽管她才四个月大,可我就是很爱她”
只是没有人信罢了。
她是我的第一个女儿,是我和这个陌生的世界连接的开始。
她的到来,让我安心,并且感激。
甘托雅怔怔地看向恪战,突然泪水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恪战抬手给她擦掉了,笑着问她,
“甘氏,你在为谁哭?是宋氏,还是阿吉格”
还是,为我?
甘氏抹了抹眼角,“妾不知道”
恪战望了她许久,突然问:
“甘氏,你喜欢我吗?”
甘托雅理所当然地点头,
然而恪战继续问:
“那如果有一天,要你在家族和我之间选一个,你会选谁?”
甘氏瞪大了眼睛,很不可思议地样子,似乎想不明白为什么话题会突然跳到这个地方,
“爷,妾不能两个都要吗”
“不行,你必须选一个”
甘氏生气了,她坐起身,“您为什么要问妾这么为难的问题,您明明知道,妾根本选不出来”
“为什么选不出来?选爷不就好了,我才是你终身的依靠。”
甘氏哽了一下“不,不是这样算的,就算王爷是我终身的依靠,可是,可是我家里也是用心培养我的呀,我的额娘,也是从小把我当宝贝养大的啊”
甘氏又反问恪战,“那王爷,在您心中,阿吉格和乌春,您更爱哪个呢?哪个是更重要的呢?”
恪战沉默片刻,
“阿吉格和乌春,是不一样的。”
甘氏继续反问:“那爷为什么非要和妾的家族比较孰轻孰重呢?你们也是不一样的啊”
恪战就笑了,“甘氏,你在逃避我的问题。”
真是个聪明又狡黠的女人。
真让他喜欢啊。
恪战抬起手,温柔地抚摸着甘氏的头,他的动作很轻柔,含着一种令人心动的宠溺放纵。
他将甘氏搂在了怀里,亲了亲她还挂着泪珠的脸颊,
“罢了,你不想说就不说吧,爷以后不问了。”
屋内又重新安静了下来。
甘托雅知道,她和王爷的心贴得越来越近了,王爷也在喜欢她,一天比一天更深。
她自然是高兴的,可甜蜜的同时,她又不自觉得开始忐忑恐慌。
她不应该把一颗心全都交托出去的,超过一个安全的界限后,她还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吗?
还有王爷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呢?
为什么要让她在王爷和家里做选择呢?
黑暗中,甘托雅的心跳得越来越快,思绪也逐渐混乱,她直觉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可她对此却束手无策。
她只能紧紧地抱住恪战,试图用身体的亲密来填补那些恐慌的不安。
“如果我是孤身一人就好了。”
甘托雅的眼泪又一次盈满眼眶,
“王爷,如果我是孤身一人活在世间,我一定会毫无保留的爱你,把我的身心,都交托于你。”
“即使你不再喜欢那样的我,我也不会后悔。”
“只可惜,我并不是这样的一个人,我还有父母兄弟,还有血脉亲缘。”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