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
广州城的清晨,是被珠江上舢板的欸乃声和码头苦力的号子声唤醒的。潮湿的、带着咸腥气的风穿过繁华的十三行街区,卷起“怡和行”二楼雅间内一丝若有若无的茶香与更浓郁的紧张气氛。
陈明远端坐在酸枝木嵌螺钿的圆桌旁,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节奏平稳,与他内心细微的波澜形成对比。今日他要见的,是广州商界举足轻重的人物——“广隆行”的东家,苏守仁。此人是十三行地头蛇,与各级官员关系盘根错节,若能打通他,人脉网络便能初步织就。
林翠翠今日特意换上了一身簇新的湖绉旗袍,衬得身段玲珑,她俏生生地立在陈明远身侧,一双美目不时瞟向门口,既期待又难掩一丝怯场。上官婉儿则是一贯的素雅打扮,青布衣裙,神色平静,正低头快速心算着可能涉及的银钱数目。张雨莲默默检查着带来的几样西洋物件,确保万无一失。
“苏老爷到——”随着门外长随一声唱喏,一位身着团花缎袍,体态微丰,面色红润的中年男子踱步而入,身后跟着两名眼神精明的账房先生。
寒暄落座,香茗奉上。苏守仁笑容可掬,目光却如探针般在陈明远和三位各具风姿的秘书身上扫过:“陈公子少年俊杰,甫至广州便声名鹊起,苏某早想一见,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苏老爷过奖,晚辈初来乍到,还需苏老爷这般商界耆宿多多提点。”陈明远谦和应对,心中明了,这只是开场锣鼓。
果然,几句闲谈后,苏守仁话锋一转,捋须笑道:“听闻陈公子自海外带回不少奇巧之物,苏某虽见识浅薄,却也心向往之,不知今日可否一开眼界?”
重头戏来了。陈明远微微一笑,示意张雨莲。张雨莲会意,取出一只精巧的紫檀木盒,打开盒盖,里面衬着柔软的天鹅绒。
她首先取出的,是一枚黄铜外壳的西洋怀表。苏守仁接过,饶有兴致地拨弄了一下表盖,露出莹白的表盘和规律走动的指针,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掩去,笑道:“此物倒是精巧,用以计时,比之我朝的日晷、铜壶滴漏,更为便捷。不过,西洋钟表,广州城内亦非绝无仅有。”
林翠翠见状,有些急切地想帮陈明远彰显实力,抢着开口道:“苏老爷,我们公子还有更好的……”话未说完,便被上官婉儿一个眼神制止。林翠翠嘟了嘟嘴,有些不甘。
陈明远不动声色,示意张雨莲继续。
这次,张雨莲取出的物件,用红绸覆盖。她轻轻揭开红绸——一面脸盆大小、光可鉴人的玻璃镜,赫然呈现在众人面前!
与这个时代普遍使用的模糊铜镜不同,这面由现代工艺制成的玻璃镜,映照出的影像分毫毕现,清晰无比。甚至连苏守仁袍服上的织锦纹路、他脸上每一道细小的皱纹和惊愕的表情,都映照得清清楚楚。
刹那间,满室皆静。
苏守仁带来的一个账房先生下意识地凑近了些,镜中立刻映出他放大、惊疑的面孔,吓得他“哎呦”一声,踉跄后退,差点带倒身后的花瓶。另一个账房则目瞪口呆,指着镜子,嘴唇哆嗦着,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苏守仁本人更是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身体前倾,死死盯着镜中的自己,仿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清自己的容貌。他伸出手,似乎想触摸镜面,又恐玷污了这“神物”,手指在空中微微颤抖。
“这…这…此乃何物?竟能…竟能如此…”苏守仁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之前的从容荡然无存,“琉璃?不,琉璃绝无如此通透平整!这莫非是…传说中的‘照妖镜’?”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仿佛担心镜中会照出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林翠翠看到苏守仁失态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笑,旋即觉得失礼,赶紧用帕子掩住嘴,眼波流转,得意地瞟了上官婉儿一眼,仿佛在说:“看吧,还是公子拿出的宝贝厉害。”
上官婉儿微微蹙眉,对她这般沉不住气略有不满,但目光回到那面镜子时,也难掩惊叹。她理性地分析着此物可能带来的价值,以及对古人认知的冲击。
陈明远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一定。他平静地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苏老爷说笑了,此非‘照妖镜’,乃是海外工匠以特殊技法炼制的‘琉璃宝鉴’,取其‘以镜为鉴,可正衣冠’之意。”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面镜子,语带双关:“此镜照人,纤毫毕现,无论是面上的尘垢,还是…心中的得失,在它面前,皆无所遁形。正所谓,明镜高悬,方能洞悉幽微;心如明镜,方可照见前程。”
“明镜高悬…心如明镜…”苏守仁喃喃重复着这两个词,神色变幻不定。他浸淫商海数十年,岂会听不出陈明远的弦外之音?这既是在说镜子,又何尝不是在点他?是在暗示他过往商场上那些不甚光明的伎俩,还是暗示与他合作需要坦诚相待?
他看着眼前这个气度沉静、深不可测的年轻人,又看了看那面仿佛能映照人心的“宝鉴”,第一次收起了所有的轻视之心。
就在气氛微妙,苏守仁内心天人交战之际,雅间的门被不客气地推开。一名身着八品官服,面色倨傲的税吏带着几名衙役闯了进来,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陈明远身上。
“谁是陈明远?有人举报尔等私藏、贩卖海外禁运之物,扰乱市舶司定例!按律,所有货物需查封待查,相关人员随本官回衙问话!”税吏声音尖利,打破了方才因宝镜带来的奇异氛围。
林翠翠吓得花容失色,下意识地往陈明远身边靠了靠。上官婉儿迅速上前一步,冷静道:“这位大人,我等所有货物皆按规矩报关,有市舶司核发的凭引为证,何来私藏禁运之说?还请大人明察。”
税吏冷哼一声:“凭引?谁知道你们的凭引是真是假!本官接到线报,岂能有假?来人,把这些西洋物件,尤其是那面镜子,给我封起来!”
衙役应声上前,作势就要动手。苏守仁在一旁冷眼旁观,并未立即出声。这是一个考验,他想看看这位陈公子如何应对官面上的麻烦。
陈明远心中冷笑,知道这是本地某些看不惯他崛起的商行,或者是想给他下马威的胥吏使的绊子。他并未慌乱,只是缓缓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造型更为奇特的金属物件——一个现代Zippo打火机。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他拇指轻轻一划,“咔嚓”一声脆响,一簇稳定的、跳跃的火苗凭空出现,安静地燃烧。
刚刚见识了“琉璃宝鉴”的众人,再次被这凭空生火的神奇一幕震慑。那税吏也吓了一跳,指着火苗:“你…你这是妖法!”
陈明远不答,只是举着打火机,慢步走到窗边,对着阳光,似乎在端详那跳跃的火苗。他背对着众人,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大人,海外奇术,能驭火如常,不过小道耳。就如同这广州十三行,百川归海,兼容并蓄,方有今日之盛。在下携海外之物而来,是为互通有无,繁荣市面,亦是顺应朝廷‘怀柔远人’之策。”
他转过身,火苗在他指尖静静燃烧,映照着他深邃的眼眸:“至于举报……大人可知,星火虽微,可燎原野;谗言如刀,亦能伤己。 今日大人若因莫须有之举报,查封合规商货,传扬出去,恐伤及广州商埠信誉,亦非上官乐见。苏老爷,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他最后一句,直接将问题抛给了在一旁看戏的苏守仁。
苏守仁浑身一震。陈明远这番话,软中带硬,既展示了更神奇的“驭火”之术,暗示自己底蕴深厚,又抬出了朝廷政策和商埠信誉的大帽子,最后更是将他拉下水。那“星火燎原”与“谗言伤己”更是警告意味十足。他若再不出声,不仅可能错过与这位神秘陈公子的合作机会,还可能平白得罪一个潜在的强援,甚至被卷入不必要的风波。
“咳咳,”苏守仁干咳两声,脸上瞬间堆起热情的笑容,走到税吏身边,不着痕迹地塞过去一小锭银子,“王税吏,误会,都是误会!陈公子是苏某的贵客,他的货物,苏某可以担保,绝无问题。定是些小人眼红,胡乱举报,扰了王税吏的清闲,实在不该。”
那王税吏捏了捏手中的银子,又看了看陈明远手中那神奇的打火机,以及旁边那面令人心悸的“琉璃宝鉴”,再想到苏守仁在广州城的影响力,气焰顿时矮了三分。他讪讪地挥挥手,让衙役退下:“既然…既然有苏老爷作保,那想必是场误会。本官…本官还有公务,告辞,告辞!”说完,几乎是带着人落荒而逃。
危机解除,雅间内气氛为之一松。
苏守仁再看陈明远时,眼神已大不相同,充满了敬畏与结交之意。他郑重拱手:“陈公子真乃神人也!不仅身怀奇物,更兼急智辩才,苏某佩服!今日之事,苏某唐突了。若公子不弃,广隆行愿与公子精诚合作,今后在广州,但有吩咐,苏某定当尽力!”
合作的大门,就此顺利打开。
林翠翠长舒一口气,看向陈明远的眼神充满了崇拜,几乎要溢出来。上官婉儿也微微颔首,对陈明远处理危机的手段表示赞赏。张雨莲则默默收起镜子和打火机,动作轻柔。
陈明远与苏守仁重新落座,详谈合作细节,气氛融洽。然而,在送走心满意足的苏守仁后,陈明远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熙攘的街市。方才那税吏离去时,眼中除了一丝后怕,似乎还隐藏着别的什么……是不甘?还是另有深意?
上官婉儿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后,低声道:“公子,那税吏来得蹊跷,去得也匆忙。苏守仁虽出面解围,但其人老奸巨猾,今日见识了公子手段,恐日后合作亦会多留几分心思。”
陈明远点了点头,目光悠远。这广州十三行的水,比想象中更深。今日虽借奇物与机辩初战告捷,但暗处的敌人似乎也已悄然浮现。那面“明镜”照出的,不仅是合作的可能,似乎也映出了潜伏在繁华背后的……危机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