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燕大校园,本应沉浸在开学季的勃勃生机之中,但一层无形的,但是沉闷的压力如同渐渐弥漫的秋霾,笼罩在法学院的上空,也悄然渗透进了梁远清和苏和的生活里。
消息是突然下来的,燕大纪委成立了专门的工作小组,将对法学院近五年的项目资金进行为期一个月的全面巡视。表面上说是常规巡视,但谁都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唯一能称得上“宽慰”的是,抽查方式为每位教授随机抽取两个项目,但坏消息是,无人能豁免,每一位教授都会被请去谈话。
名单下来,梁远清被安排在第三天上午九点。
通知到达时,梁远清只是从书案上抬起头,推了推眼镜,平静地说了声“知道了”,便又埋首于那堆文献中,仿佛这只是一场普通的学术会议邀约。
上月收到通知后,梁远清在苏和与几位研究生的协助下,早已将项目材料整理得井井有条。面对审查他问心无愧,唯独对谈话环节心存顾虑——这位终日与故纸堆为伴的学者,实在不擅长应对学术之外的正式问询。
谈话前日,苏和在教务秘书那儿领取研二课程表时,听到同学们窃窃私语。杨颖凑近她耳边低声道:“听说前两位教授出来时脸色都很差。张教授谈了四个小时,衬衫后背都湿透了。”
白天在图书馆,她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模拟题,字迹却模糊起来,思绪早已飘回了家。她想起去年冬天,梁远清为了一个重大项目熬了几个通宵,结束后腰病复发,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才缓过来。这次谈话,据说气氛极其压抑,一谈就是几个小时,他那样久坐,身体怎么受得了?
更深的担忧,源于她对丈夫的了解。梁远清这个人,心思纯粹得像块水晶,全部的热忱都投注在学术里,在人情世故、随机应变上相对欠缺。他恪守规矩到了严苛的地步,但也正因如此,他或许根本无法理解,为什么一次正常的经费使用核查,需要如此如临大敌的氛围,更不擅长在那种严肃乃至带有审问意味的场合,为自己“辩解”——即便他清白如水。
傍晚回到家,苏和推开书房门,只见梁远清正俯身翻阅书架底层的档案盒。微驼的脊背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让苏和看得心头一紧。
“要找什么?我来吧。”苏和快步走过去。
梁远清抬起头,额角沁着细汗:“在找一本期刊,上面有特聘专家的学术简介。有一笔专家咨询费,需要补充这位专家的资质证明。”
“这些资料网上不都能查到吗?”
“期刊上的专家介绍更具权威性,能充分证明受邀学者的学术地位。”他温和解释。
“让我来找,你先休息会儿。”苏和抢过他手中的资料,心口泛起阵阵酸楚。一个将学术清誉视若生命的学者,如今却要为自证清白如此劳神。
“远清,”她在他身边蹲下,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明天……我陪你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梁远清停下手上的动作,转过头,温和地看着她,伸手握住了她微凉的手指:“傻瓜,又不是去龙潭虎穴,陪什么。放心,我问心无愧。”他顿了顿,眼神清澈而坚定,“学术经费是公器,接受查验是应当的。只是走个过场,你别胡思乱想。”
他的镇定并未完全驱散苏和的不安。那天晚上,她睡得极不踏实,半夜醒来,发现身边空着,起身寻去,书房灯还亮着。只见梁远清披着外衣在灯下独坐,指间烟火明灭,侧影在墙上投出坚毅而疲惫的轮廓。她默默热了杯牛奶端给他,终究没有打扰这份静谧。
次日清晨,梁远清提着公文包,步履从容地走出了家门。苏和站在门口,望着他消失在楼道转角的身影,感觉那几个小时变得无比漫长。
课堂上她心神不宁,笔记杂乱无章,连同学们的讨论声都显得嘈杂刺耳。脑海中不断浮现出谈话室的压抑场景:严肃的面孔、犀利的质询、还有那些可能存在的诱导性提问......梁远清会如何应对?他会不会因为不擅言辞而被误解?他的腰会不会疼得厉害?
时间一分一秒地煎熬着她。
课后她直奔行政楼,在初秋的凉风中徘徊等待。直至正午时分,才见梁远清缓步走出。
他站在石阶上,面容疲惫,一手扶着后腰,唇色干涩,唯有目光依旧沉稳。见到苏和,他勉强微笑:“结束了。”
“怎么样?”她急忙接过公文包,递上保温杯。
“谈了将近四个小时。”梁远清接过水杯,喝了一大口,长长吁了口气,“气氛是有点严肃,问题问得很细,所有五千元以上的支出都要追溯原始凭证和成果关联。”他重重揉着后腰,眉间掠过一丝痛楚,“久坐确实难熬,但总算撑下来了。”
苏和站在他身边,轻轻帮他揉着腰,没有催促,静静地听他叙述。
“他们重点询问了几笔经费使用情况。专家咨询费为何低于预算、差旅住宿为何总是标准下限、还有那笔缺少身份证复印件的专家费……”他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他人事务,“就是昨晚找的那位老先生,生性低调不愿提供身份证。我都依据事实作了解释,所有票据和证明材料也都齐全。”他的语气平淡,像是在复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但苏和能听出这平淡背后的惊心动魄。
“他们……有没有为难你?”苏和轻声问。
梁远清摇摇头:“那倒没有,都是按程序办事。只是……”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那种被审视、被反复质询的感觉,确实不太舒服。仿佛你所有的学术热情和努力,最后都要浓缩成几张票据来证明其价值。”
他这句话里透出的些许寥落,让苏和的心狠狠一疼。她握紧了他的手,无声地传递着支持。
“都过去了。”她柔声道,“你做得很好。”
等待巡视结果的日子,同样是一种煎熬。法学院里流言蜚语不断,有人忧心忡忡,有人暗自庆幸,空气里总飘浮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紧张。苏和注意到,梁远清虽然表面上依旧埋首研究,但她知道,这次谈话,终究是在他心上留下了一些痕迹。
一周后,巡视通报终于贴了出来。
苏和几乎是第一时间去了公告栏。那里已经围了不少人,议论声嗡嗡作响。她挤进去,目光急切地搜寻着那个熟悉的名字。
通报很长,列出了各种问题和整改要求。她的心悬着,一行行往下看。终于,在通报的最后部分,她看到了这样一段话:
“……在本次巡视中,也发现了个别严谨规范、廉洁自律的典型。如梁远清教授,其被抽查的两个项目,经费使用合理合规,票据齐全,账目清晰,所有支出均与科研活动高度关联,且注重节约,实际支出均低于预算,结余经费按规定处理。经核查,梁远清教授是本院近五年来所有项目中,经费使用最为清晰、规范,也是最‘干净’的教授之一,其做法值得肯定与提倡。”
“最干净的……”苏和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眼眶瞬间就湿润了。那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欣慰,一种沉冤得雪般的激动,更是一种为丈夫感到无比骄傲的情绪。她几乎能想象出,梁远清在整理那些票据时的一丝不苟,在拒绝不合理开销时的不近人情,在对待科研经费时那种近乎虔诚的珍惜。
她转身就往他办公室跑,想要第一时间告诉他这个结果。
推开门,梁远清正站在窗台边,给那几盆苏和养的多肉浇水。阳光洒在他两鬓斑白的头发上,泛着柔和的光泽。
“远清!”苏和的声音带着喘息和激动,“通报出来了!你……你是所有教授里最干净的!”
梁远清浇水的动作顿了一下,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并没有出现苏和预想中的如释重负或欣喜,只是露出一丝淡淡的、近乎疲惫的笑容。
“哦,知道了。”他平静地说,继续着手上的动作,细心地将水珠洒在每一片叶子上。
苏和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这份“表扬”,于他而言,或许并非荣誉,而是对他一直秉持的基本准则的一种确认,甚至带着一丝反讽——本该是常态的事情,却成了需要特别提出的“典型”。
她走到他身边,接过他手中的水壶,轻轻靠在他并不宽阔却始终坚实的肩膀上。
“我知道,”她轻声说,“这本就是你该有的样子。”
梁远清低下头,看着妻子眼中清晰映出的自己的影子,那抹疲惫终于渐渐化开,沉淀为一种历经风波后的温存与平静。他伸手,将她被风吹乱的一缕发丝别到耳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