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小时后,所有人准时出现在梁远清的办公室,这个办公室此刻俨然成了一个紧张而有序的临时指挥中心。
陈小波和杨颖提前抵达,已经按照苏和的远程指令,将堆积如山的项目档案分门别类,并从教室搬来了几张桌子临时放材料。
“好,各位,我们开始。”苏和拍了拍手,声音清晰而镇定,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流程和分工已经在群里明确,现在我们按计划执行。发现问题,立即记录在《问题清单》上,标注项目号、票据号和具体问题。开始吧!”
一声令下,所有人立刻投入了战斗。办公室里只剩下翻阅纸张的沙沙声、偶尔的低声交流和键盘敲击声。
梁远清也想加入具体的核查工作,但苏和轻轻拉住了他,递给他一份汇总表:“梁老师,你的任务是坐镇中枢。这是所有项目的总清单和预算汇总,你需要从宏观上把握,同时负责解答我们核查中遇到的、关于项目本身和经费用途合理性的专业问题。你是我们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防线。”
这个安排既尊重了他的身份和能力,又避免了他过度劳累。梁远清点了点头,在办公桌后坐下,拿起了那份汇总表,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在几张桌子间穿梭、不时俯身查看票据、低声与师兄师姐交流的苏和。
她时而蹙眉思索,时而快速在笔记本上记录,那份专注、干练和与年龄不符的沉稳,让他再次感到惊艳。
时间在笔尖和纸张的摩擦中悄然流逝。
杨颖拿起一沓票据,眉头微皱: “苏和,你看这个,去年10月有一笔办公用品采购,发票金额1280元。根据学校当时的规定,单次采购办公用品超过1000元需要附详细的采购清单和三方比价单,这里只有发票,缺少附件。”
苏和快步走过去,“颖姐,记录下来,项目号G-2016-003,问题:大额办公用品采购缺少比价单和明细。这类问题我们统一归类为‘附件缺失’,最后统一处理。”
陈小波看完所有的劳务费,声音带着一丝欣慰: “导,所有项目的劳务费发放我都核对了。发放记录、学生签收单、银行流水三者完全吻合,金额均在预算范围内,发放也很及时,没有任何克扣或延迟。”
梁远清抬起头:“劳务费是学生的劳动所得,这块绝不能含糊。我一直要求必须按时足额发放。”
苏和松了口气:“劳务费是检查重点,这块没问题,我们就放心了一大半。”
一位博士师兄举起几张发票说:“这里有几张连号的出租车票,时间跨度一周,但乘坐区间都在学校到机场之间,看起来是合理的连续出差。不过按照最严格的标准,可能需要一份简单的情况说明备查。”
苏和快速回答:“记录为‘需补充说明’。这类问题我们尽量补,如果实在无法还原当时具体情况,也要在汇总时标注清楚,合理解释。”
核查工作细致而繁琐,需要极大的耐心。期间,也发现了几笔类似办公用品费用略微超标但无附件,或是某些会议费报销缺少具体议程等小问题,但金额都不大,也没有发现任何虚开发票、挪用经费、或私设“小金库”等原则性、红线性的问题。
梁远清严谨的学术态度,无形中也体现在了经费使用的大方向上,所有的钱,基本都实实在在花在了科研活动本身和学生培养上。
夕阳西下,天色渐暗。长时间的伏案工作让每个人都感到疲惫,尤其是梁远清。他保持着一个姿势坐了太久,后腰和双腿早已麻木酸胀,刺痛感一阵阵传来,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脸色也有些发白。但他强忍着,依旧专注地看着汇总表,回答着弟子们提出的各种关于项目细节的问题。
苏和将他的不适看在眼里,心疼得像针扎一样。她知道,此刻打断他,让他去休息,他定然不肯。只有将所有的疑虑都理清,将所有潜在的风险都排除,他才能真正安心。她只能忍着上前搀扶的冲动,默默地去给他续了一杯温水,悄悄将一个小靠垫塞到他腰后。
就在这时,苏和的手机响了,是司机老张。
“和和,你们还在忙吗?我看天都黑了,你们晚饭还没吃吧?我在楼下,没走远,需要我给你们买点吃的上去吗?”
苏和一愣,心中瞬间涌起一股巨大的暖流。她走到窗边往下看,果然看到那辆熟悉的黑色沃尔沃还停在原地。
“张叔!您……您一直没走啊?”
“呵呵,我看你们急匆匆的,远清脸色也不太好,想着万一要用车,我就在这等会儿。没事,你们忙,需要什么尽管说。”
老张朴实无华的话语,让疲惫不堪的苏和差点掉下泪来。
“张叔,太感谢您了!那……那就麻烦您,去附近的‘点都德’帮我们打包一些点心吧,分量多一点,我们这里有七八个年轻人。另外给远清点一份清淡的粥......我转钱给您!”
“好嘞,没问题,我这就去!”
晚餐的到来像是一场及时雨。大家暂时放下手头的工作,围坐在一起,快速地吃着还冒着热气的广式点心。简单的食物,却极大地缓解了疲惫和紧张的情绪。梁远清没什么胃口,但在苏和的劝说下,也勉强喝了一碗热粥。
饭后,稍作休整,战斗继续。人心齐,泰山移。在所有人的共同努力下,直到凌晨时分,最后一张票据终于被审核完毕,最后一个问题被记录在案。
苏和将厚厚的《问题清单》和整理好的、分类明确的“待处理票据”文件夹放到梁远清面前。
“梁老师,所有项目,近五年的票据,全部核查完毕。没有发现任何原则性违规支出。”苏和的语气带着如释重负的疲惫,但眼神明亮,“主要问题集中在一些附件缺失和少量票据需要补充说明上。金额都不大,性质也不严重。能补的附件,我们明天开始想办法补,实在补不了的,也就不强求了。没有哪个教授的账目能做到百分百完美,有时候,过于完美反而显得不真实。”
梁远清仔仔细细地翻阅着那份清单,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终于缓缓松弛下来。他长长地、深深地吁出了一口气,仿佛将胸腔里所有的浊气和担忧都吐了出来。他抬起头,看向周围一个个面带倦容却眼神关切的弟子们,心中充满了感激。
“辛苦了,大家都辛苦了……谢谢你们。”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充满了真诚。
“导,您别客气,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大家纷纷说道。
苏和拿出手机,给陈小波转了2000元钱。
“小波哥,今天大家都累坏了,你带大家去找个地方吃顿夜宵,然后好好回去休息。今天真的太感谢大家了!”
“苏和,这……”陈小波想推辞。
“别推了,快去吧,大家都饿了。”苏和坚持道。
送走了学生们,办公室里只剩下苏和与梁远清。刚才强撑的精神一旦松懈,梁远清身体积累的疲劳和疼痛便如同潮水般汹涌反扑。他试图从椅子上站起来,却只觉得眼前一黑,腰部一阵剧烈的酸麻,双腿软得几乎无法支撑身体,猛地一晃。
“老公!”苏和惊呼一声,一个箭步冲上前扶住他。
就在这时,办公室门被敲响,老张探进头来:“我看学生们都走了,想着远清可能……”
他看到梁远清几乎站不稳的样子,立刻明白了过来,二话不说,快步上前,和苏和一左一右,半扶半架着将梁远清撑了起来。
“远清,慢点,靠着我。”老张的声音沉稳有力。
梁远清脸上掠过一丝难堪和虚弱,他不想在外人面前显露如此脆弱的一面,但此刻身体确实已经到了极限,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苏和理解他的心情,低声对老张说:“张叔,麻烦您了,我们先送他回家。”
“好。”
三人艰难地挪到楼下,坐进车里。回到家门口,又是同样一番艰难的搀扶。终于进了家门,梁远清几乎是凭借着最后的意志力,被两人架到了客厅的沙发上。一沾到柔软的沙发,他就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一样,瘫软了下去,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全身的骨头仿佛都散了架,尤其是后腰和双腿,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酸、麻、胀、痛,交织在一起,难以忍受。
苏和强忍着心酸,对老张深深鞠了一躬:“张叔,真的太谢谢您了!今天要是没有您,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么晚了,您也别赶回沪市了,我在附近酒店给您订个房间,您好好休息一晚,明天再回去,好吗?还有,别和姐说远清的情况,他一定也不想姐担心。”
老张看着沙发上虚弱不堪的梁远清和眼眶泛红的苏和,叹了口气,点点头:“好,和和,你照顾好远清。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送走了老张,关上门。苏和快步回到沙发边,看着丈夫紧闭双眼、眉头紧锁、脸色惨白、浑身被冷汗浸湿的痛苦模样,她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汹涌地往下掉。
她跪坐在沙发边的地毯上,伸出手,用尽全身的力气和温柔,开始为他按摩后腰和僵硬的左腿。她的手指因为长时间翻阅票据而有些酸痛,但她依旧一下一下,极其耐心和专注地揉按着,试图将那凝结的痛楚化开。
“辛苦了,老公……没事了……”她一边按摩,一边哽咽着低声安慰,也不知道是在安慰他,还是在安慰自己,“都过去了……账目没问题……你清清白白的……我们都检查过了……没事了……”
她的眼泪滴落在他深色的西裤上,留下深色的湿痕,也滴落在她的手臂上,温热而苦涩。她知道他骄傲,知道他此刻身心俱疲,她能做的,只有用这无声的陪伴和最直接的抚触,告诉他,她在这里,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