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刀在晨光下泛着冷光。
刀身锈得厉害,但刀柄上那个“徐”字却清晰可见——是阴刻的,笔画粗犷,一看就是屠夫常用的标记。
陈仵作小心地把刀拿出来,用布包好,递给宋慈。宋慈接过,仔细端详。刀长七寸,宽一寸半,刃口有明显的缺口,像是砍过硬物。
“这是……徐小震的刀?”安程的声音在抖。
宋慈没回答。他看向陈仵作:“能确定吗?”
陈仵作凑近看了看,点点头:“八九不离十。屠夫用的刀和皮匠用的刀不一样——屠夫刀厚重,为了剁骨;皮匠刀轻薄,为了割皮。这把刀,一看就是剁骨刀。”
林峰站在旁边,脸色苍白如纸。他看着那把刀,脑子里飞快地转着。
徐小震的刀,怎么会出现在马氏的棺材里?
三年前下葬的时候,棺材里只有马氏的尸体。这把刀,一定是后来放进去的。
谁放的?什么时候放的?
“大人,”林峰忽然开口,“徐小震……他是什么时候被斩的?”
宋慈看了他一眼:“去年秋天。”
“也就是说,”林峰的声音发颤,“徐小震死后,这把刀才被放进棺材里。”
所有人都愣住了。
徐小震已经死了,谁会把他的刀放进马氏的棺材?
“除非……”宋慈缓缓开口,“除非这把刀,本来就在徐小震手里。他死后,有人替他处理了这把刀——放进了马氏的棺材,想让它永远不见天日。”
可为什么要放进马氏的棺材?为什么不直接扔了?
“因为……”安程喃喃道,“因为这把刀……是凶器?”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在每个人心上。
如果这把刀是凶器,那杀马氏的人就不是冯烨,是徐小震。
冯烨是替徐小震顶罪。
可为什么?徐小震为什么要杀马氏?冯烨又为什么要替他顶罪?
“大人,”陈仵作说,“可以验刀口。如果马氏骨头上的刀口,和这把刀的尺寸对得上……”
宋慈点点头:“验。”
陈仵作重新回到棺材旁,小心地检查马氏的骸骨。胸口的肋骨上有一道明显的砍痕,颈骨上也有切割的痕迹。
他拿出尺子,量了量刀口的宽度,又量了量那把刀的宽度。
然后,他抬起头,脸色凝重:“大人,对得上。马氏颈骨上的刀口,宽度正是一寸半。而且……刀口的形状,和这把刀的刃口也吻合。”
死一般的寂静。
风吹过坟山,卷起地上的黄土,打在每个人的脸上。
安程呆呆地看着那把刀,看着马氏的骸骨,脑子里一片空白。
三年来,他恨错了人。
马氏不是被冯烨杀的,是被徐小震杀的。
可徐小震为什么要杀马氏?他们无冤无仇。
“德子……”安程忽然想起,“德子临死前说‘不是他’……他说的是真的。不是冯烨……是徐小震。”
可德子怎么知道?
他看见了。三年前那个晚上,他从安家出来,看见徐小震从安家出来——或者,看见徐小震在安家附近。
所以他报案,说看见可疑人影。
可他没敢说出徐小震的名字。也许是因为害怕,也许是因为不确定。
直到临死前,他才说出那几句没头没尾的话。
“肉铺钩……”林峰喃喃道,“德子说‘肉铺钩’,是想告诉我们……人头是徐小震挂的。因为那是他的肉铺,他的钩子。”
一切都对上了。
冯烨认罪,是因为要替徐小震顶罪。他认罪那么痛快,是因为他早就和徐小震串通好了。
可动机呢?徐小震为什么要杀马氏?冯烨又为什么要替他顶罪?
“回衙门。”宋慈的声音很冷,“开堂,审冯烨的家人,审徐小震的家人。这个案子,必须重新审。”
* * *
衙门公堂上,冯烨的老娘张氏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她今年六十二了,头发全白,背佝偻着,眼睛浑浊。
“张氏,”宋慈开口,“你儿子冯烨,三年前认罪杀人,你可知道?”
张氏点点头,眼泪掉下来了:“知道……那个孽障……他该死……”
“可他认的罪,可能不是真的。”宋慈盯着她,“马氏可能不是他杀的。”
张氏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恐:“大……大人……您说什么?”
“本官说,冯烨可能是在替人顶罪。”宋慈一字一句地说,“替徐小震顶罪。”
张氏的脸色瞬间惨白。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发不出声音。
“张氏,”宋慈的声音缓和了些,“你儿子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可真相不能永远埋在地下。如果你知道什么,说出来,也算给你儿子一个交代。”
张氏低下头,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过了很久,她才嘶哑着开口:“大人……小烨他……他是被逼的……”
公堂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三年前……那天晚上……”张氏断断续续地说,“小烨他……他确实去了安家。他……他看上了马氏,想……想占便宜……可马氏不从,骂了他……他就……就动了手……”
“杀了马氏?”
“没有!”张氏猛地摇头,“他没杀人!他只是……只是打了马氏一巴掌,马氏就……就摔倒了,头撞在桌角上……流血了……小烨吓坏了,就跑出来了……”
安程的心揪紧了。马氏是撞死的?不是被刀捅死的?
“然后呢?”宋慈追问。
“小烨跑回家,吓得一夜没睡。”张氏哭着说,“第二天,听说马氏死了,头还被割了……他更害怕了……这时候,徐小震来了……”
“徐小震?”
“嗯。”张氏点头,“徐小震说……说他看见了。看见小烨从安家出来……他说,如果小烨不认罪,他就去报官,说小烨杀了人……到时候,小烨肯定被判死刑……”
“所以冯烨就认了?”
“小烨不肯……”张氏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他说他没杀人……可徐小震说,人证物证俱在,他不认也得认……还说……还说如果小烨认了,他会照顾我,给我养老送终……”
宋慈的心沉了下去。徐小震这是在威胁冯烨,逼他顶罪。
“徐小震为什么要这么做?”他问。
张氏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小烨认罪那天,徐小震给了他一百两银子……说……说是安家费……”
一百两银子。买一条命。
“那把刀呢?”宋慈拿出从棺材里找到的刀,“这把刀,是徐小震的吧?”
张氏看了一眼,身子一颤:“是……是徐屠夫的刀……小烨认罪后,徐屠夫把刀拿走了……说……说不能留证据……”
一切都清楚了。
马氏是意外死亡——被冯烨推倒,头撞桌角而死。冯烨吓跑了,徐小震发现了尸体,就起了歹念——割下马氏的头,挂在自家肉铺钩上,制造恐怖气氛,同时也转移视线。
然后他威胁冯烨,逼冯烨认罪。冯烨为了保命,也为了老娘,只好认了。
可徐小震为什么要割马氏的头?仅仅是为了制造恐怖?
“带徐张氏。”宋慈下令。
徐小震的媳妇张氏被带上来了。她比张氏年轻些,四十出头,但头发也白了不少,脸色憔悴。
“张氏,”宋慈问,“你丈夫徐小震,三年前做过什么事,你可知道?”
徐张氏低着头,声音很小:“大人……民妇……民妇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宋慈冷笑,“你丈夫杀了付志,藏尸枯井,你不知道?你丈夫逼冯烨顶罪,你不知道?你丈夫把杀人的刀藏在马氏的棺材里,你也不知道?”
徐张氏的身子开始发抖。她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张氏,”宋慈的声音严厉起来,“你丈夫已经死了,可真相不能死。如果你隐瞒,就是同谋。到时候,本官可以判你包庇之罪,流放三千里。你好好想想。”
徐张氏的眼泪掉下来了。她抬起头,看着宋慈,又看看旁边的张氏,最后看向安程。
“安掌柜……”她哭着说,“我对不起你……对不起马氏……”
安程的心像被揪住了一样。他看着这个可怜的女人,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三年前……”徐张氏断断续续地说,“那天晚上……我男人他……他喝多了……回家的时候,路过安家,看见门开着……就……就进去了……”
公堂上更静了。
“他看见马氏倒在地上,头上流血……已经……已经没气了……”徐张氏的声音发抖,“他吓坏了,想跑……可又怕被人发现……就……就想了个主意……”
“什么主意?”宋慈问。
“他……他把马氏的头割了……”徐张氏闭上眼睛,像是用尽了力气,“他说……这样官府就查不出来了……然后……然后他把头挂在肉铺钩上……想……想吓唬人,也……也想转移视线……”
安程的拳头攥紧了。他看着这个女人,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恨意。
马氏已经死了,徐小震还要割她的头。这是多大的仇,多大的恨?
“后来呢?”
“后来……他看见冯烨从安家跑出来……就知道……知道冯烨是凶手……”徐张氏说,“他就去找冯烨,威胁他……说如果冯烨不认罪,他就去报官……冯烨怕了,就……就认了……”
“徐小震给了冯烨一百两银子?”
“嗯……”徐张氏点头,“那是……那是杀付志得来的钱……”
安程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付志的三十两银子,徐小震没花,一直藏着。后来逼冯烨顶罪,就用这钱收买冯烨。
一石二鸟。既处理了马氏的尸体,又找了个替罪羊。
好狠的心,好毒的计。
“那把刀呢?”宋慈举起刀,“为什么放在马氏的棺材里?”
“是我……”徐张氏的声音更小了,“我男人死后……我……我害怕……想把刀扔了……可又怕被人发现……就……就趁马氏下葬那天,偷偷放进棺材里……我想……想让这把刀永远不见天日……”
她说完,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公堂上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看着这个女人,看着这个包庇丈夫、隐瞒真相的女人。
她可怜,也可恨。
宋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张氏,你包庇丈夫,隐瞒真相,本该重罚。但念在你主动交代,本官从轻发落。判你杖责二十,监禁一年。你可服?”
徐张氏磕头:“民妇服……民妇服……”
衙役把她带下去了。公堂上只剩下张氏还跪着,哭得撕心裂肺。
“张氏,”宋慈看着她,“你儿子冯烨,虽然不是杀人凶手,但调戏妇女,致人死亡,也有罪。好在他已经伏法,本官不再追究。你回去吧。”
张氏磕了个头,颤巍巍地站起来,走了。
公堂上,只剩下安程和林峰还站着。
安程看着宋慈,声音嘶哑:“大人……马氏……马氏真的是意外死的?”
宋慈点点头:“根据徐张氏的供词,应该是。冯烨推了她一下,她撞到桌角,不幸身亡。虽然不是故意杀人,但也是因冯烨而死。”
安程的眼泪掉下来了。三年了,他以为马氏是被刀捅死的,死得痛苦,死得冤枉。
可现在才知道,她是撞死的。死得突然,死得意外。
可这有什么区别呢?人还是死了。
“徐小震……”安程咬着牙,“他割了马氏的头……就为了……就为了找个替罪羊?”
“是。”宋慈叹了口气,“人心之恶,莫过于此。”
林峰走过来,跪在安程面前:“安哥……对不起……虽然马氏不是我杀的,可……可要不是我……要不是我提出那个荒唐的要求,马氏也不会……不会……”
安程看着他,心里的恨意慢慢淡了。恨了三年,恨错了人。现在才知道,马氏的死,是个意外。冯烨有错,徐小震有罪,可林峰……林峰只是起了个荒唐的念头。
而这个念头,引发了一连串的悲剧。
“你起来吧。”安程的声音很疲惫,“我不恨你了。恨不动了。”
林峰抬起头,眼泪流了满脸:“安哥……”
“回去吧。”安程转过身,往堂外走,“我想一个人静静。”
他走出衙门,走在阳光下。阳光很刺眼,可他觉得浑身发冷。
三年了。
他恨错了人,怨错了人。
马氏不是被刀捅死的,是撞死的。
徐小震不是只杀了付志,还割了马氏的头。
冯烨不是杀人凶手,只是个被威胁的可怜虫。
这真相,比他想象的还要残酷。
安程走到马氏的坟前。坟已经重新填好了,土还是新的。
他跪下来,轻轻摸着墓碑。
“马氏,”他轻声说,“真相……我找到了。你不是被刀捅死的,是意外……可这有什么区别呢?你还是死了……”
风吹过,卷起地上的黄土,落在他的脸上,和眼泪混在一起。
“你放心,”他继续说,“徐小震已经死了,冯烨也死了。害你的人,都死了。你可以……可以安息了。”
他跪了很久,直到太阳西斜,才慢慢站起身。
往回走的路上,他看见林峰站在不远处,等着他。
“安哥,”林峰走过来,“我……我想替冯烨……给马氏烧点纸。虽然……虽然他不是故意的,可……可马氏毕竟因他而死……”
安程看着他,点了点头。
两人一起买了纸钱,回到马氏坟前。林峰跪下,点燃纸钱,磕了三个头。
“嫂子,”他哑着嗓子说,“对不起……虽然这话迟了三年……可……可我还是要说……对不起……”
纸钱烧完了,灰烬在风里打着旋,飘向远方。
安程看着那些灰烬,心里那股沉重的负担,好像轻了一些。
也许,这就是真相的意义。
不是为了报复,不是为了仇恨。
只是为了知道,发生了什么。
为了给死者一个交代,也给自己一个交代。
“走吧。”安程说。
两人一起往回走。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像这三年来的路,漫长而艰难。
可总算,走到头了。